话友
聂鑫森
1972 年深秋的一个凌晨, 白霜染地,西风砭骨。
五十岁出头的时子春,从望天湖五七干校偷跑出来,他要赶往百里外的湘潭市一家 中医院,去探看弥留之际的话友季尊秋。
何为话友?只因他们都是湘潭市“胜利话剧团”的演员,共事多年,关系极为亲密; 工作之余,又喜欢互相召邀,在一起天南地北地聊天。演的是话剧,说的是心里话,不 是“话友”是什么?
时子春先是紧走疾行,然后碰见一辆老乡开的拖拉机,搭了几里路的顺风车,再赶 到一个乡镇的长途汽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坐上一辆浑身吱啦啦响的客运汽车,慢 吞吞开往湘潭城,他没头没脑地在心里直骂。
昨天上午,时子春忽然收到季夫人寄来的一封信,说尊秋已是胃癌晚期,唯一的愿
望,是和多年的老搭档时子春见个面。季夫人还说,恐怕时子春请假难,即便来了,病 房外有看守人员也难得进去。她之所以写这封信,是怕伤丈夫的心。时子春含着泪,去 向军代表请假,理由是家里病了人,没想到军代表大手一挥,说:“不行!”
时子春扭头就走,心想:你说不行我说行,老子自个儿去!
季尊秋怎么没到干校来呢?他出身地主家庭,而且他扮演过许多帝王将相,却不肯出演一个工、农、兵的角色,口头禅是:我只演让我怦然心动的戏。“文革”拉开序幕后, 骨格清奇的季尊秋,对任何莫须有的罪名一概缓缓出语予以驳回。愤怒的“革命群众” 不但狂呼“打倒季尊秋”的口号,还常施以拳脚把他打倒在地……当时敢和季尊秋同排 而站的只有时子春。
台上没戏可演,他们便常悄悄相聚,说说心里想说的话。
“子春兄,我们搭档演过多少戏呀。《戊戌变法》,你演谭嗣同,我演康有为;《甲午 惊涛》,你演邓世昌,我演李鸿章。”
“尊秋兄,《甲午惊涛》还参加过全国话剧汇演,得了一等奖。”
“我不演工、农、兵的角色,是我自知性格、气质、形体不适合演,演显官大员、 儒生学人则本色当行,这怎么是看不起劳动人民? ”
“记得吗?我曾自制一把大折扇,用隶书写四个大字‘丰华真率’,然后送给了你, 你的演技与之最为匹配。”
“为答谢兄,我画了一幅大写意的邓世昌肖像作为回赠。你称赞说:‘传神取貌,活 活如生。’让我得意了好多天。”
“是呀,尊秋兄,还记得那场戏吗?邓世昌要去谒见李鸿章, 门官拦阻,于是,我 大声叫嚷。你在内厅响亮地喝道:‘谁在二堂喧哗? ’这句话声调、节奏恰到好处,激起 一片掌声。”
“以后这句话居然变成了团里的常用语,遇到有人吵嘴了,开会发生争论了,不知 谁会学着用我的腔调,一声喝问:‘谁在二堂喧哗? ’于是,马上一片宁静。眼下我真想 对这个世界大喝一声:‘谁在二堂喧哗!’”
“尊秋兄,你有胃病,要多多保重,天天下雨、打雷,就没个开天放晴的时候? ”
“是的……是的……”
汽车到达湘潭市中医院已是上午十一时。时子春跑步去住院部大楼的肿瘤病室,他 向值班护士打听季尊秋住在哪儿?护士说:“408 室。不过,他因胃部剧痛,正在昏迷中。 再说,这个人问题严重,有专人在门外站岗!”
时子春没听完,就大步来到 408 室门前,伸手就要去推门。
两个壮实的年轻人上前拦住时子春,大声吼道:“外人不准探看,走开!”
时子春双眼圆睁,头一昂,说:“我要探看我的话友,谁拦阻,我跟谁急!”
“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季尊秋是什么人?有问题的人。你来探看就是他的同党!”
“我只知道他是受群众欢迎的演员,是个好人。”时子春蓦地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 铁硬的腱子肉。就在这时,病房里传出响亮的喝问:“谁在二堂喧哗? ”
是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季尊秋的声音。
时子春狠狠地把两个年轻人扒开,然后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应声而入。他情不自 禁地做了一个将马蹄袖左右拂扫的动作,“啪、啪”的声音响得很利落,再抢步上前,单 腿打千,低头说道:“回大人,在下邓世昌,拜见中堂大人。”
“平身!”
时子春站起来,走到病床前,紧紧地握住季尊秋伸出的双手。
谁也说不出话,只有泪眼相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