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湖
沈 扬
曾经在春阳之下荡舟西子湖,但见远处苏堤上的柳丝在轻风中舞动,如袅袅绿雾;断桥处湖光染翠,树披红云(那应当是烟柳之中的夹竹桃了);而小瀛洲上古典味儿很浓的楼台粉墙与湖中的三塔对应,果真是翠荫华阁,烟波塔影,其美无比。也曾经在夜幕之中舟行湖面,听水声潺潺,看星光闪烁,桨声欸乃之中,有琴声从湖中岛飘来,见鱼儿跃出水面,远岸灯火,在夜色中徐徐移动。一切都在朦胧而寂静的诗意之中。
不过我更难忘一次雨中游湖的经历。那是二〇〇〇年的元旦,天空飘着寒雨,我们租船下湖了。早听说雨中西湖、雪中西湖最能激起诗人的诗情。东坡居士在杭州,写了晴湖写雨湖,都是摇曳生姿,灵动有神。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写雪湖,他对满目雪景的描绘,巧用了与“白”相对的“痕”和“点”等,“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张氏游雪湖时正是旧历新年前后,有一个好心情,所以看瑞雪时分外生灵性,以至于要把包括自己在内的“舟中人”调侃为“两三粒”。
我们此刻也成为舟中的“两三粒”了,小船在轻柔的雨线中前行。湖面宽阔,丝雨与湖水对接时,既无声也无形。水兴微澜,绿波上偶尔也有闪光。如若在阳光下,这种光点一定会明亮而耀眼。
西湖的性格是柔和的、温顺的。雨中的湖面似有缥缈的轻烟,更具有诗韵。
有鸥鸟在湖面掠水而过,那姿态娇而轻,很是好看。亲水是鸥鸟的天性。湖面上空因飘洒着细雨而使鸟儿更显得兴奋。有时候鸥鸟俯冲而下,尖喙击水之后即快速腾空,扑翅而去。大约是捕捉到了水中之物了。有一只鸥鸟“浮坐”水面,目视雨空,很是悠闲。到了三潭印月的湖面,只见两个石柱子上各有一只鸥鸟栖息。由于是近距离,可以看清硕大的鸟身,背羽灰黑肚羽白,尾羽尖而长。船从三柱间穿过,鸟儿并不惊恐,安然处之。常在“江湖”,鸟也练出来了。
很想知道这鸥鸟的名字,船中人七嘴八舌,或说“沙鸥”,或称“海鸥”“湖鸥”。曾记得欧阳修的一首西湖诗,内中写到了鸥鸟,即“沙禽掠岸飞”,禽是鸟类的统称,沙禽即沙鸥大约不会错,“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是杜甫的名句。杜甫也是在船行中看到鸥鸟的,不过那不是西湖,而是在成都附近的一条江中。欧阳先生看到的“沙禽”在湖中,杜甫先生看到的“沙鸥”在江中。可见不论是江中或湖中,都有同一类型的鸥鸟,所谓“江鸥”“湖鸥”,只是人们随意的称谓,并不见得有种类的严格区别。即便是海鸥,也是因地而异取的名称,许多地方江海相连,鸥鸟在海上是海鸥,飞到江上便是江鸥。我想“沙鸥”也未必是正式的学名,很可能是某些地方的俗称,只因诗圣杜甫用到了诗中,后人跟着用罢了。
欧阳修的西湖诗中还有“无风水面”“隐隐笙歌”“芳草长堤”等字眼。从这些词中可以推测,欧阳先生游湖那天是个晴日,湖面清朗,堤岸上芳草鲜美,而耳旁还有阵阵乐声,沙禽就是在乐声的伴和下贴水飞翔,越过翠绿的堤岸,那情景真是很美很美的。诗传人意,看得出欧阳先生那天也是个好心境。
杜甫写“沙鸥”时的情形就不同了,他是在好友——四川节度使严武辞世,失去依靠,离蓉东下的孤舟中咏写此诗的,天地之大,沙鸥之小,飘泊孤零,其凄凉伤感全在诗中。一个是艳阳笙歌,一个是“星垂”“月涌”,这里的隐喻比衬十分明白。物同情异。诗人的过人之处在于从同一类禽鸟的飞动之美中,通过不同的话语,各自找到心灵的依托和宣泄。
此刻我们在雨中,所看到的不是艳阳下的沙禽,也不是星月下的沙鸥,而是雨丝飘曳中的鸥鸟。这其实是烟雨江南常有的好景致。我只是从同一物种的千年绵延和诗人文字的千年存续中,看到一种物质和人文相融相存的无与伦比的生命力,这种恒久的力量令我感动。
堤岸上,有一个香港来的旅游团,一面小旗子上有“新春旅游”的字样。这很可能是一个长游团,从阳历新年一直游到农历新年。神州好风景,岂止一个西子湖?不过我总觉得他们的游览太匆忙。他们看湖,却难以单个儿与湖对话。在盈盈的湖水旁,他们能听到欧阳修的声音吗?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