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下乡
[法]阿尔丰斯 ·都德
知事先生出巡去了。驭者导前, 仆从随后, 一辆知事衙门的四轮轻车, 威风凛凛地, 一径奔向 那共阿非。因为这一天,是个重要的纪念日, 所以知事先生, 打扮得分外庄严。你看他身披绣花的 礼服,头顶折叠的小冠,裤子两旁,贴着银色的徽带,连着一把嵌螺细柄的指挥刀。在他的膝上, 正摊着一本皮面印花的大护书。知事先生端坐四轮车内, 面上堆着些愁容, 只管向那皮面印花的大 护书出神; 他一路想, 几时他到了那共阿非, 见了那里的百姓们, 总免不了要有一番漂亮而动听的 演说: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知事先生,把这两句话,周而复始地,足足念了二十余次, 可是总生不出下文。
四轮车内的空气,热不可当!道上的灰尘,在正午的阳光下,兴奋奔腾地跳舞。道旁的树林, 一齐遮着白灰,只听得整千整万的蝉声,遥遥地在那里问答。
知事先生, 正在纳闷的当儿, 忽然瞥见了一丛小的槠树林, 在山坡的脚下, 招展着树枝, 好像 正笑嘻嘻地欢迎他。
知事先生, 居然中了诱惑了。他一面吩咐仆人们停车; 一面从四轮车里, 跳了下来, 径自走进 那片小的槠树林里。
树林里, 有成群的鸟儿, 在头上唱歌; 有无数的清泉, 在草地上流淌; 还有紫堇花, 在旁边发 香……他们瞧见知事先生, 和他一条这样体面的裤子, 一本皮面的印花的护书, 登时大起恐慌。那 鸟儿, 一齐停止了歌唱; 那泉儿, 也不敢再作声了; 那紫堇花们, 更是急得低着头, 向地下乱躲…… 这些小东西们, 自从出世以来, 从没有见过一个县知事, 在这光景里, 大家都私下地互通猜度: 这 样体面的裤子的主人,究竟是一位什么人物?
知事先生, 对于如此寂静而清凉的树林, 头脑清醒不少。他撩起了衣裳, 摘下了帽子, 在一块 草地上, 端端正正地坐下, 把皮面印花的护书,张开了放在膝上, 又向那护书里面, 抽出一张四六 开的大纸。
“这竟是一位美术家呀! ”那秀眼鸟先开口说。
“否, 否, ”接着说的是一只莺鸟, “这哪里会是美术家, 你没看见他裤子上的徽带吗?照我 来看,十之八九,还是一位贵族哩。 ”
“也不是美术家, 也不是贵族, ”一只老黄莺抢着来打断他们俩的辩论, 它曾经在那知事衙门 的花园里,足足唱了一个春天的歌。 “只有我知道,这是一个县知事呀。 ”
这时那些细微的语声,不知不觉地渐渐地放纵起来了。
“这原来是一个县知事!这原来是一个县知事! ”
一会儿,紫堇花发问: “他可含有什么恶意? ”
“一点儿也没有。 ”那老黄莺儿接着答复。
于是那些鸟儿们, 重新一个个地, 去恢复它们的唱歌; 那些泉儿们, 照常在草地上, 汩汩地流; 那些紫堇花们, 也依旧放着胆去发它们的香气……在这喧哗而又清凉的林子间, 知事先生, 又起了 念头,要继续去筹备他的演说了。
不料还没起头, 身旁突然传来了笑声。知事先生侧头看时, 只见一只黄绿色的啄木鸟, 歇在他 的帽子顶上, 嬉皮赖脸地, 正向着他笑。知事先生, 把肩胛一耸, 露出不屑睬它的意思, 哪知道那 啄木鸟很不知趣,索性大声地唱将起来。
知事先生, 气嘘嘘地涨红了脸, 一面随意做个手势赶开那顽皮的畜生; 一面加上些气力, 回头 来重新于他的本行: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但是事有不巧, 那啄木鸟方面的交涉, 才刚结束, 一丛小弱的紫堇花们, 觑着知事先生思绪缭 乱的当儿, 也一起翘起了它们软绒绒的枝儿, 和着一种甜而且柔的语气, 沙沙地唱起歌来。于是一 唱百和, 那些泉儿们, 登时就在他的脚下, 潺潺地奏起一种文雅的音乐; 那些秀眼鸟儿, 也在他头 顶的树枝上, 使尽毕生的本领, 唱出一阕优美的调子; 其余树林周围、上下左右一切的东西, 没有 一个不是效尤着,全体一致地来阻止知事先生演说的起草。
知事先生, 他未始没有意思, 想摆脱这些妖媚的蛊惑, 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只得低下头来, 继 续去筹划他的演说: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们……”
……
此刻, 知事先生正舒舒服服偃仰在草地上, 鼻孔里熏醉了香味, 耳朵里充满了歌声, 他衣服上 华美的装饰被暂时解去,他正打算把已成的演说,艾艾……艾艾地,从头再述两三回:
“诸位先生,诸位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