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庄拜谒左宗棠
蔡勋建
雪好像学会了“遁地法”,很快就潜入地下;春却像尚未完全孵化的小鸡,还在硬壳一般的田野与草丛里挣扎。那天,我们一路追着北去的湘江,行色匆匆来到柳庄。
柳庄,湘江附近的仿古院落,左宗棠早年耕读之地。远处山野披褐、草木凋零,眼前池塘水瘦、庭院深深。院墙门楣大书“柳庄”二字,是左公手迹。黛青燕子瓦屋顶,白垩墙面,镂空红窗,古意浸染。岁月倏忽,左公逝去132年矣。
为什么叫柳庄?我有两种解读:柳庄所在的樟树镇巡山村,过去叫柳家冲,柳家冲里建柳庄,合情合理。再是,左宗棠字季高,一字朴存,号湘上农人。柳庄是他出仕前的旧居,既为农夫,半耕半读,住柳庄也符合身份。然而我想说的是,左宗棠似乎很早就对“柳”情有独钟,在他“湘上农人”正房有一副楹联“士运穷时弥见节,柳枝到处可成阴”,颇值得研究。柳树在他心目中不仅是一种意象,更是一种精神标志,一种心灵寄托。我仿佛感到左宗棠没走多远,我依稀看到一个年轻而如柳般柔韧的身影仍在这山前屋后躬耕陇亩,种稻植茶。
左宗棠是一介书生,但读书并不走运。他生性颖悟,少负大志。道光六年(公元1826年)15岁时,他参加湘阴县试名列第一,次年应长沙府试高中第二名,道光十二年参加湖南乡试是第十八名。之后六年,三次赴京会试,均名落孙山。三次不第,就等于当今学子没有高等学历文凭,可左宗棠与人不同,他博览群书,不仅攻读儒家经典,更涉猎有关中国历史、地理、军事、经济、水利等内容的所谓“经世致用”的杂书,格物致知,这些成为他后来带兵打仗、施政理财的宝贵财富。
朴存阁是左宗棠的居室,上有一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是左公23岁成婚时的新房自拟联。这是他的座右铭,是他的人格宣言。1857年,左宗棠蛰伏至45岁时迁居长沙。在他的人生行旅与政治生涯中,柳庄,就是他在湘江边的一个码头,是苦苦等待时的一艘船。
1849年,时年64岁的林则徐途经长沙,点名要见左宗棠。于诚惶诚恐中,左宗棠面晤老英雄,将平生所学、毕生赍志尽付一夜长谈。林则徐说,将来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林则徐将自己在新疆整理的资料和绘制的地图悉数赠之。临别,林则徐还将自己的座右铭书赠:“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翌年,林则徐回福建后身染重病,临终前竟命次子代写遗书,向咸丰皇帝极力举荐左宗棠人才难得。由此,湘江边上留下了一段“左林会晤”的人间佳话。巧合的是,后来,1876年,左宗棠刚好是在他64岁那年征战新疆。他身虽老迈,但终不负林公所托,力排李鸿章等海防派重臣之议,抬棺西行,率领数万湖湘子弟金戈铁马,浴血奋战,将碧眼儿阿古柏们赶回老家。一年后,新疆全境收复,左宗棠让整个世界听到了东方睡狮的惊天怒吼。
柳庄不是左宗棠的出生地,而是他梦想高飞之地。左公的书房,极简陋极寻常:破旧的木柜蜷缩墙角;可能还是柳木制作的桌椅板凳,土得掉渣;桌上的马灯、墨砚,都有厚厚黑黑的包浆。但这的确是左公用过的原物。踱步陋室,我想到两个问题:其一,封疆大吏陶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他?陶澍不但与左宗棠成为忘年之交,还结下儿女亲家,年龄悬殊不说,门第也相差甚远。其二,民族英雄林则徐为何也那么赏识他,甚至“一见倾倒,诧为绝世奇才”?
我知道布衣左宗棠曾在炮火连天的日子里“缒城而入”,终使太平军围攻长沙三月不下。我也知道左宗棠出佐过湘幕,且初露峥嵘,引起朝野关注,时人还有“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之惊天评语。可这都是林公逝世经年后才有的事……我看到了左公不多的几幅书法作品,无论是集句抑或原创,仿佛雪藏有一种博大、深邃的宗教情怀。其中有一联,字也俊秀,语也蕴藉:“能当大事时同仰,自极清修古与齐。”诗言志,歌咏言,谁能说士子出身的左宗棠不是胸有丘壑、志存高远呢?我看到了左宗棠的自信。
我的同行者正忙着走马观花式的旅游考察,而我则在孤独地寻找,一个理想主义者寻找一个中国符号的行藏,梦想找到某些破译的“密码”。
离开柳庄,望着院内两株新植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左公柳”,我再度想起了左宗棠两次率部西征,一边浩浩荡荡进军,一边沿途植柳。我仿佛看到西域新疆杨柳成行,绿阴满地,凡原湘军所到之处所植之道柳,皆“连绵不断,枝拂云霄”。它还让我想到而今长沙县的左宗棠墓地两侧华表之联语:“汉业唐规西陲永固,秦川陇道塞柳长青。”
终于没能见到左宗棠,先生毕竟作古百余年矣。柳庄里,“左公柳”依旧寂然鹄立,仿若一袭青衫的左宗棠,气象蔼然,笑容可掬……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