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记(节选)
阿来
地震发生的日子是5月12日。之前,阿巴已经和村里各家各户商量好这一年祭祖先的日子——5月15日。那时,地里的小麦已经锄过了二遍草,又施了一道帮助小麦抽穗扬花的化肥。玉米出苗后,也锄过了头遍草。果园里近年引种的叫车厘子的樱桃已经泛红。男人们坐在村前的石碉前,讨论要不要把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在外面上学的人都召回村来。
没等日子到来,地震爆发了。道路断了,电线断了,建在山前的手机通信塔也歪着身子,余震每来一次,就摇晃着发出瘆人的吱嘎声。
震后第一天,从乡政府冲上山来一个副乡长。他居然没有被满山滚石砸死,也算是个奇迹。当天夜里,又从县政府来了一个干部。他的头上包扎着绷带,那是一个胡乱缠上的急救包。有人扑上去抓住县里来的干部拼命摇晃:怎么就只来了你一个人?!干部说:县城也一样遭灾了啊,县里要优先恢复通信,抢通道路啊!
县里来的干部就是仁钦。他脑袋上缠着绷带,浮肿的脸上满是泥土。他的两只鞋都破了,乌黑的脚趾头露在外面,走路一瘸一拐。云中村惊魂未定的乡亲没有人认出他来。他的亲舅舅阿巴也没有认出他来。
到底是县里来的干部,他把一窝蜂扑在废墟上的人员分了组,身体壮的挖掘,其他人传递那些挖掘出来的石头和木料。三个小组在有人呼救的废墟上同时展开。速度果真加快了一些。先他到达却六神无主的副乡长也镇定下来。几年后,这些事会变成玩笑话。当年的副乡长洛伍对仁钦说:妈的,你一个县里的毛头副科员,刚参加工作,就敢指挥我堂堂副乡长!
仁钦确实毫不客气地指挥了他。当时副乡长真是乱了方寸。仁钦让他休息一下。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喊:这种情况,我怎么能休息?!
那我请你去把挖出来的粮食和肉集中起来,组织人做饭!让大家吃顿热的!
那是震后第三天,全云中村幸存的人才集中起来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饱饭。大家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县里来的干部,还从背包里拿出酒精、消炎药粉、绷带,好歹把伤员们的伤简单处理一下。这对大家也是一种安抚。
那天,大家吃了一顿饱饭。即便是废墟下还有人,还有活着的人,但两天没有合眼的人们,端着饭碗就睡着了。他们的脸松弛了,露出近乎幸福的表情。几乎就是幸福的表情。
他们的头顶上,阴云正在急急地散开,天空现出了明亮的蓝色。阳光重新照亮大地。云中村的人都睡着了,太阳照亮的这个伤痕累累的世界寂静无声。没有人看见重现的蓝天,没有人看见阳光把整个世界重新照亮。
是直升机声把云中村的人惊醒的。直升机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有人惊呼:余震来了!直升机声那么响,人的惊叫声那么撕心裂肺。
直升机降落了。云中村人脸容悲戚,衣衫破碎,向着直升机奔跑而去。两个干部流着泪水,奔向从飞机上下来的解放军:云中村有救了!乡亲们,云中村得救了!
直升机运来了解放军,运走了伤势最重的伤员。直升机运来了药品、罐头、方便面、瓶装水,运来了衣服和毯子,运来了帐篷。那么多东西,用都用不完。直升机运来了装殓口袋和消毒液,运来了医生,运来了拿着喷雾器到处喷洒药水的防疫人员。
云中村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子热闹,从来没有让人这样子心潮澎湃,这样子极度悲伤又极度欣喜。悲伤夹着欣喜,欣喜中夹缠着悲伤。
直到直升机来时,阿巴才认出,那个县里来的干部是自己外甥仁钦。解放军到来,仁钦又带解放军寻找一个个被废墟掩埋的人,直到晕倒。因为疲惫,因为悲伤,因为在从县城奔赴云中村的路上被飞石击伤头部,伤口发炎化脓而在废墟上昏倒,他才被人抬进了帐篷医院。在那里处理了伤口,在那里被清洗干净了脸上的血污与尘土。这时,云中村的人才认出他来:是我们的仁钦!
阿巴抓住外甥的手,只会重复三个字:好小子!好小子……
仁钦这才开口问阿巴:妈妈呢?妈妈她去哪里了?
阿巴有埋怨仁钦的意思:你想起来了。
仁钦哭了:死的人太多了。
阿巴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外甥这样说话。阿巴说:她去打扫磨坊,准备新麦下来的时候,好去磨面。
两个人和几个解放军去村子西边那条沟里的磨坊。那是一条横斜着往西穿过树林的道路。到了沟里,磨坊不见了。他们见到的是一块把整座磨坊砸进地里的巨石。巨石是从山上滚下来的,一路上砸倒了那么多树,留下了令人心惊的痕迹。
仁钦浑身颤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就这样站了很久,仁钦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流。后来,他嘶哑着嗓子说:舅舅,我们回吧。
统计伤亡的表格是仁钦亲手制作填写的。表格就画在一本从废墟里挖出来的笔记本上。他亲手把妈妈填在了失踪人员那一栏里:云中村三百三十七口人,死亡七十余人,伤一百余人,还有二十多名失踪人员。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