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为证
叶仲健
“依弟,这信送岭上去!”端叔将一封信交给放牛娃。“给哪个?”放牛娃看出端叔十分急慌。
“一个叫青山的人。”端叔叮嘱,“记住,只能交给他!”
绊风岭,童安镇最高的山,上面有个村子,稀稀拉拉几户人家,眼下是游击队根据地,上去得半天,对放牛娃来说,只消个把钟头。以前放牛,他常跑上面去,有条近道,得穿越一处崖洞,鲜为人知。
绊风岭村口,一个小伙子拦住放牛娃,问他找谁。放牛娃说:“青山。”“找青山啥事?”“见到青山才能说。”小伙子搜遍放牛娃全身,才领他往村里走。信,躺放牛娃鞋窝里,没被发现。
将放牛娃带到一个汉子面前,小伙子退到屋外站岗。“找我啥事?”汉子不老,三十来岁模样。
“青山横南北?”
“绿水绕西东!”
暗号对上,放牛娃脱掉鞋,掏出信,递过去。
汉子扫了一眼,未立即打开,拍拍放牛娃臂膀:“好样的!”
放牛娃是我的父亲。他自小是孤儿,寄养堂叔家,十三岁被国民党抓走当壮丁,半路逃脱,躲进苦竹村,给林伯家放牛。父亲说端叔过去是隐藏在我们村的地下党员,他帮他送过好几回鸡毛信,“有回撞见一伙巡山的,不懂啥来头,我只管逃,他们在我背后追,跑出几里地,我上树躲了一宿,不知道多惊险!”
父亲将他的故事对我讲了无数遍。20世纪9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县政府办,工作一年多后,意识到一个问题:父亲对革命事业也算有过贡献,按理应该享受优待才对,可父亲啥都没有享受过,修了大半辈子地球,一生清贫。我向民政局朋友咨询此事。朋友说对老地下党员和老游击队员,国家确实有优待政策,前提是你得去认定身份,具备至少两名在世的且同时期、同地点参加革命的老党员证明。
我回家向父亲提及此事,让他联络端叔和青山,“只要拿到他们出具的书面证明,每月就能享受好几百元补助。”“我看还是算了,当年我又不是奔着好处去的。”父亲将头摇成拨浪鼓:“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争这些做甚?”我说:“至少得让国家给你恢复名分吧?”父亲还是拒绝。我有些生气:“你要嫌害臊,我替你去办。”
从父亲话中得知,端叔全名林端成,新中国成立后在童安镇政府工作,家就在镇上。只是,一番辗转,我打听到,曾任副镇长的端叔,十年前退休,两年前过世,不曾遗留与父亲有关的一鳞片爪。出师不利,也就失去寻找青山的必要,“青山”是否真名,何许人也,身在何处,也许死去的端叔才清楚。这事就此搁置,父亲罹患胃癌过世后,不了了之,每每回想起此事,我难免遗憾。
后来,我调至市司法局,听说我来自童安镇,一位同事说他知道那地方,“有个红色革命根据地遗址吧?我父亲当年在那蹲点过。他是老共产党员,参加过孟良崮战役。”文献记载,游击队在绊风岭设立根据地,前后不到两年时间,倘若他父亲在那里参加过革命,保不准会知道我父亲。我让他回家问问他家老爷子是哪一年的事,记不记得当时有个放牛娃给他们送过鸡毛信。同事当即打电话,挂掉电话后说他父亲当时不负责通讯任务,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得向王副局长打听。“王副局长?”“市公安局王青山副局长,早退了,跟我父亲是老战友。”听到“青山”这名字,我无比激动,迫不及待让同事引见。同事说没问题,周末让他父亲带我去。
眼前这位老人,九十二岁高龄,谈吐清晰,据说还能每天看报。他问我有没有我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我说没有。父亲只照过一次相,晚年照的,那照片成为他的遗照。他说:“既然你爹已经过世,你找我的目的是啥?”我怔住,是呀,我的意图是让政府恢复父亲的名分,还是奢望上级照顾我的仕途,抑或只是为了印证父亲那段被埋没的历史?“不瞒你说,当时是有这么个放牛娃,至于是不是你爹,恕我不能下结论。”这是位相当睿智的老人。我尽可能表现得不卑不亢:“有您这话,不枉此行。”
我向王青山老人辞别,转身离去那一刻,苍老的声音追过来:“我给过他一枚弹壳!”
我的心被抓了一下,回过头问:“刻着‘王’字的弹壳?”
老人目光一亮:“对对对,我还让他有困难拿弹壳来找我哩,还给过他地址。”
那枚弹壳,父亲看得很重,跟钥匙串一块儿,傍在身边几十年,只是他过世后,我忘记丢哪去了。回想起来,身份认定这件事,父亲一直是拒绝的。
“新中国成立后,不少老游击队员和老地下党员,拒绝享受国家优待,不想给国家添麻烦,哪怕再穷困潦倒,也不向政府伸手,他们是最值得敬佩的人……”坐着的老人颤巍巍地站起,左手按住我手背,右手拍拍我臂膀,“你爹,好样的!”
回到老厝,翻箱倒柜,那枚弹壳,怎么也找不着。我知道它真实存在过,如同父亲那段峥嵘岁月,青山可证。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