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师
魏巍
周恩来一听那个穿黑棉袄的人是三十四师的,不禁喜出望外。自从在油榨坪给他们发出最后一个电报,就再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了。今日一见高春林,几乎将他拥抱起来,一连拍打着他的肩膀说:
“小伙子,你是三十四师的吗?现在怎么样?”
高春林由于过分激动,竟呜呜地哭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唉唉,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讲讲情况,你们师现在还有多少人哪?”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他哭着说。
“怎么?剩下你一个人?”
“是的。”高春林说,“我们全师守卫阵地的前几天,就伤亡了两三千人。可是我们不能退呀!陈师长对我们说,为了掩护党中央,就是死了也要顶住。等中央纵队过了江,我们已经被包围了,撤不出来了。突围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一次,陈师长要我们彻底轻装,每人一支步枪,都上好刺刀,他自己也拿着一支步枪,上了刺刀,亲自在前面领着我们,硬是拼了出来。可是只杀出来二百多人,其余的又被敌人打回去了……”
“出来以后,你们到哪里去了?”
“我们到兴安东南的山区开展游击战争。可是敌人又追了上来。这地方尽是瑶族,话又不懂,没法开展工作,粮食问题无法解决,我们就困在大山上了。陈师长对我们说:‘这山上不是有草吗?咱们吃草。’我们真的在山上吃了三天野草……”
“后来呢?”
“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陈师长就找我们开会商议,大家觉得还是到汉族地区好些,于是就决定突围向道县前进。这次突围又打了两仗,等到了道县,已经剩下八九十人了。”
“你们为什么要去道县?”
“这是我们的来路,究竟熟悉一些。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就回到江西,回到老苏区去。我们到了道县山区不久,来了一个小学教员,原来是县委同我们取联系来了。我们都高兴坏了,以为有了希望;谁知道敌人又来包围我们,又来了好几千人。这一天打得好激烈呵!我们边打边向东撤,到下午就剩下十几个人了,重机枪带不动,陈师长就让我们破坏了两挺,最后留下了一挺……”
“电台呢?”
“电台早就砸了。等到黄昏,就剩下陈师长、他的警卫员和通讯员,还有我一共四个人了。敌人一看只剩下我们几个人,就疯狂起来,吼吼叫着往上冲,要抓我们活的。这时陈师长就对着敌人骂道:‘白狗子,不怕死的,你们来吧!’说着一卷袖子就抱着那挺重机枪打起来。霎时间就把冲锋的敌人撂倒了一片。敌人不敢往上冲了。没想到,这时候,陈师长的腹部已经负了重伤,肠子流出来了,连重机枪腿也泡在血汪里了……”
高春林激动得声音有些战抖,停了停才说下去:
“我抱着机枪把敌人打下去了。师长就望着我们,微微一笑,指指自己的头说:‘你们赶快补我一枪,行吗?你们要知道白狗子抓住我活的,是会得到很多赏钱的,如果是死的,就不那么值钱了。’我们哭着说:‘师长,我们死就死在一块儿吧。’他看看我们,样子很不满意,就斥责说:‘你们这样就是对同志的爱护吗?’说着,要拔警卫员的短枪,警卫员哭着跑到一边去了。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师长拉着我的手说:‘高连长,今天我死了,只是小事一件。遗憾的是中央给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另外,我们三十四师全军覆没,连个汇报情况的都没有。’说着,他又紧握着我的手,望着我说,‘高春林同志,你能突出去给中央送个信吗?你能接受我最后给你的任务吗?’我一想,他的意见也对,不然,全军会怎样议论我们三十四师呢!我一定要赶上部队,给中央汇报:我们全师是打到了最后一个人,最后一支枪,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向敌人投降!”
周恩来的大眼睛里充溢着明晃晃的泪水。他轻声地问:
“陈树湘呢?他后来怎么样?”
“我借着夜暗突围以后,第二天就听说他们三个人被俘了。敌人用担架抬着陈师长,想回城献功。像陈师长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眼看天快亮了,他悄悄解开衣服,撕开警卫员给他扎上的绷带,用手伸进伤口,把自己的肠子扯了出来,用尽平生气力把自己的肠子扯断……”
周恩来一向有极强的抑制力,这一次却抑止不住,倾泻了大串的眼泪。
那位穿银灰色大褂的来人补充道:
“陈树湘同志的事,我们在全州也听说了。是抬担架的老百姓传出来的。老百姓还说,共产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成功呢!关于陈树湘的消息,报上也登了,我来的时候,还带了报纸。”
说着,他掏出两张长沙版的《大公报》,周恩来接过一看,其中一则标题是《陈树湘之首级解省悬挂示众》。周恩来心里登时一震,眼睛在题目上停住,呆了好几秒钟。接着看下去的时候,眼睛有些模糊,句子在断续地跳动:由衡阳本部行管饬收该匪陈树湘尸体拍照,并割取该匪首级转解注明核办……合将该首级示众,仰军民人等一体知照……
下面还有一张图,正是陈树湘尸体的拍照。周恩来看到这里,眼睛发黑。他把报纸交给警卫员,由悲痛转为愤恨,喃喃自语:
“走着瞧吧,我们是不会便宜他们的!”
(节选自长篇小说《地球上的红飘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