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击
海明威
罗伯特·乔丹在公路和桥上方的山坡上,伏在一棵松树后面,看着天色亮起来。他这时看到那哨兵正站在岗亭里,他望望手表,心想,只要我们能把他们牵制在这里,就能围住这些法西斯。瞧,那儿有什么人来了。
两个身穿毯子式披风、头戴钢盔的哨兵在公路上转了个弯,朝桥头走来,肩上挎着步枪。一个在桥的那一端停下来,走进岗亭不见了。另一个踏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跨过桥来。他慢吞吞地走到桥的这一端,这边的哨兵跟他说了些话,就返身从桥上走回去。
刚上岗的哨兵走进岗亭坐下了。他的上了剌刀的步枪斜靠在墙上。罗伯特·乔丹掏出望远镜,对准了岗亭。
哨兵背靠墙坐着。他的头盔挂在一只木钉上,脸庞清晰可辨。他戴着那顶圆锥形绒线帽。而且他没有刮过脸。他脸颊凹陷,颧骨凸出。他长着毛茸茸的眉毛,眉宇间连在一起。他显得很困乏,打着呵欠。他接着掏出烟荷包和一张卷烟纸,卷了一支烟。他用打火机打了几下,没打上,最后把它放进衣袋,走到火盆边,弯下腰,从火盆里取出一块炭,在一只手中挥挥,一边往上面吹气,接着点燃了卷烟,把炭扔回火中。
罗伯特·乔丹收起望远镜,伏在那儿望着公路,什么也不想考虑。一只松鼠在他下面一棵松树上吱吱地叫,顺着树干往下爬,半路上停了一下,扭头朝有人在张望着的地方看看。松鼠的眼睛又小又亮,它那尾巴激动地抖动着。接着这松鼠用小小的爪子和过大的尾巴在地上一大跳一大跳地跳上另一棵树。它在树干,上回头望望他,然后在树干上绕了一圈。这松鼠在松树的一根高枝上吱吱地叫,它在那里平伏在树枝上,尾巴抖动着。
罗伯特·乔丹透过棵棵松树又向下面的岗亭望去。他很想把这只松鼠放在衣袋里随身带着。他很想有件什么东西可以触摸一下。他用胳膊肘擦擦松针地,但那是另一回事。谁也不知道在干这种事时你会有多孤独。
他这时伏在那里,不再望公路和岗亭,转而望着对面的远山。他静静地伏在那里,注视着早晨来临。他闻到了松树的香味,听到水流的声响,这时桥在晨曦中显得清楚而美丽。他伏在一棵松树后面,手提机枪横放在左前臂上,不再对那岗亭望了,以为这次攻势绝不会发生了,在这么一个可爱的五月底的早晨不可能出事。直到过了很久,才听到突如其来的密集的炸弹的砰砰声。
罗伯特·乔丹一听到炸弹声,那第一阵砰砰的爆炸声,不等山间传来隆隆的回声,就深长地吸了口气,就地提起手提机枪。
岗亭里的哨兵听到炸弹声就站起身来。罗伯特乔丹看到他伸手去拿了步枪,从岗亭里走出来倾听。他站在公路上,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头上斜戴着绒线帽,他抬头朝天空中飞机正在投弹的方向望着,阳光照射在他那没刮过的脸上。公路上这时没有雾,罗伯特·乔丹清楚而鲜明地看到哨兵站在公路上仰望着天空。阳光透过树丛照亮了他的身子。
罗伯特·乔丹这时觉得自己呼吸紧迫,仿佛有一圈铁丝捆住了他的胸脯,他稳住了胳膊肘,觉得有槽纹的前枪把紧顶着他的手指,就把这时已落入表尺缺口内的长方形准星对准那哨兵的胸腔中央,轻轻一扣扳机。
他感到枪托迅速、滑溜、痉挛地撞在自己的肩上,公路上那哨兵显得吃惊而痛苦,双膝一软,身子向前溜,前额弯向路面。他的目光从这弯着头躺在公路上的哨兵身上转向桥和另一端的岗亭。他看不到另外的那个哨兵,就顺着右下方的山坡望去,知道安塞尔莫就埋伏在那里。接着他听到安塞尔莫开枪了,枪声砰的一响,在河谷里激起回声。接着他听到安塞尔莫又开了一枪。
随着第二声枪响,桥下另一端公路拐角处传来了砰砰的手榴弹爆炸声。接着这边公路左方远处传来手榴弹爆炸声。接着他听到这边公路上的步枪声,而下边公路上传来巴勃罗那支骑兵用的自动步枪的枪声,哒哒哒哒,穿插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他看到安塞尔莫正沿着陡峭的通道爬下,朝桥的那一端冲来,就把手提机枪挎上肩,顺着陡峭的山坡奔上公路。
他一边奔跑,一边听到安塞尔莫在叫喊:“干得好,英国人。干得好啊!”"他越过躺在地上的哨兵晃着背包奔上桥面。
老头儿一手提着卡宾枪,向他跑来。“平安无事,”他喊着,“没出差错。我不得不补了一枪。必须结果他啊。”
罗伯特·乔丹看到泪水从安塞尔莫这位普通老人脸颊上的花白胡茬上淌下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