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顽石之歌
管桦
我在高举着现实并且预言着祖国幸福和庄严未来的时刻,在行进的路途中,曾到曹雪芹隐居过的北京西山,作了片刻停留。
我邀了我的灵魂,在深谷中古老的岩石间荒废的羊肠小径上追寻这位伟大作家心灵的足迹。阵雨刚刚停息,远处横迤着红色枫树的山峦,仍在茫茫烟雨中。近处,有几片云残存在明亮的天空里。山谷的上空,云雀飞到那遥远的高处流入天际,只有声音留在空中。云雀像是曾经常常在这里闲游的《红楼梦》的作者那样,放怀一切地高歌自己的“顽石之歌”。
啊,曹雪芹,无数学者都在自己的琴弦上,反复寻求同你和鸣的音调。而你的音调包含的是那么复杂那么多样,是不是已经全部为人们领悟?
雨后清凉的湿风里,一些年轻的男女,身上散发着山野神圣的芳香,偎依着朝山外走去。他们还在低声谈论着这山谷最深处的那块巨大的顽石,那因无法补救苍天而被遗弃在大荒山下的宝玉。啊,曹雪芹,我从游人谈话的只言片语,感到这些钦佩你、赞美你的人对你并非深知。这些青年男女,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或转回头,或侧着脸,向我凝望。他们的眼神里,隐含着惊讶。因为已经到了游人归家的时候,我却独自一人向深谷跋涉而去。
在这荒僻的深谷的最深处,我站在一块浑圆的卓然独立的巨石前,沉思冥想:这就是引出曹雪芹震撼世界的灵魂语言的那块顽石吗?这就是曾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点幻成的那块莹洁的扇坠大小的美玉吗?你投生在一度强盛后来渐渐衰微和零乱的末世家族,啊,贾宝玉,在那个时代,你冲破世俗的藩篱,好像出了轨道的流星,带着耀眼的亮光掠过繁密的行星间。在那女性为封建的脚步所践踏所侮辱的时代,有谁像你那样大胆地指出男女应该互相平等,指出女人比男人更纯洁、更美丽、更善良?当人们都匍匐在权势的脚下时,有谁像你那样挺然站在人生的高处,蔑视因途穷而更显罪恶的权势?
道德对于人的心灵是一种无形的支配,它统领着人们愤怒和爱的全部力量。贾宝玉,透过你那柔弱的外貌,我看见你内在的使人震惊的强悍、勇敢和坚忍。任何强加于你的光荣、美德,都不能扭曲你的灵魂。恐吓和棍棒只能使你战栗,却丝毫不能改变你心灵的爱和恨。你的精魂气魄,胜过世代赞颂的历史人物荆轲。一个是瞬间的勇猛,一个是勇敢无畏地同整个时代对抗。你堪称末世的英雄,且长久地承受着自己赖以生存的家族毁伤的痛苦。谁能理解你的胸怀?你的爱比天空海洋还博大深厚,在父母、祖母、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三春”、秦钟、妙玉、袭人、晴雯、北静王以及无数人的身上,你都给予了你的爱。
但是,你并不夸耀对他们的爱,各种性格的风趣使你赞叹。你认为每一个女性连同那些地位卑下的使女,都是完美的奇迹。啊,贾宝玉,一个与世界同样广阔的清新的男子,从头顶到脚踵都发射着灵光。你的强烈的不可抵抗的魅力,吸引着所有人。为美丽的、充满生气的女性包围着,似乎同她们在一起,注视着她们,跟她们接触和交谈,你的灵魂就能快乐了。可是,当你赖以生存的庞大显赫的家族,已至末世的时候,你的灵魂中有过快乐吗?
高耸云霄的贵族府邸,好像一只巨大的航船,雄伟地、壮丽地结合起来的整体已经腐朽了。在追逐船只的恐怖的阴云下,在风暴的吼声中,在凶险的波涛上,不管多么英明干练的船长,不管多么富有经验而又勇敢的水手,都不能拯救它的沉没。在这航行到末世的船上,正直与欺诈、忠厚与卑鄙、光明与阴谋、刚强与懦弱、廉洁与腐败、入世与出世、希望、声名、光荣、财富,一切都逃不出覆没的命运,谁都不可能得到他所希求的天赋与幸福命运,连人的本性所追求的爱情也不可能。在高大的贵族府邸运终数尽的末世,只有你宝玉明白:一切的追求,不过只是把希望埋在明天废墟之下的梦幻。于是,在你宽恕那些傲慢的蠢人之后,在你安抚过那些被侮辱被损伤的婢女之后,在你悲哭过溺爱你的无量恩慈的老祖母之后,悲哭过遭到不幸命运的姐妹们之后,你走向无涯无际白雪茫茫空无一切的原野。
当我向山外走去的时候,天空已飞满了霞光。归巢的鸟儿,互相呼唤着,朝那曹雪芹攀登过的最高山峰的丛林飞去。啊,曹雪芹,你就是这样站在人生高处,痛饮掺和着眼泪的苦酒,击剑吟唱你的“顽石之歌”的吗?即使你和宝玉有同样的欢乐,同样的勇敢,同样的痛苦,同样的心灵,你的“顽石之歌”也并非只是你少儿时代的回忆和你走过的足音的悲愁的回声。你寻求人生的幸福和欢乐,因无法补救苍天,收集的却是无尽的痛苦和忧伤。但你无尽的痛苦和忧伤,充满了伟大的英雄气概!
曹雪芹,在你对末世的功名利禄绝望的时候,而仅仅以笔墨倾泻你感情中的一切,却留下不朽的功名。你并没有意识到你的伟大,你的光彩,你的魅力,来自你绝望的悲叹!一切伟大的神圣的创造是幸福的,痛苦也同样是幸福的,因为一切伟大神圣的东西都是从痛苦的母腹里诞生。你以为我意在使人惊奇吗?不,我只是在你隐居过的山野,在你歌唱的“顽石”跟前沉思过后,对你歌中包含的众多意义做一个浅浅的领悟。
(有删改)
文本二: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节选自曹雪芹《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