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朱平兆
老师还住老地方,我打听过了。文涛新村已经不新,三十几岁的住宅,有上去垂垂老矣。
老师家在一楼,我到了楼下,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出上一次看望老师的情景。那时我开始工作不久,老师退休了,碰巧我得到一对茅台酒,珍贵礼物献恩师,就拎着酒去看望老师。老师家并不奢华,我自信地将酒放在茶几上,向老师展示我的孝心和成功。
师娘瞥了一眼茅台酒,转身去泡茶。老师从师娘手中夺过玻璃杯,亲自给我倒了白开水,坐下问我工作上的事,给我讲为人成事之道,好像又登上讲坛。我感觉老师老了,有点迂腐,敷衍了一会儿,起身告辞。你将茅台带回去,几个苹果我可以收下,这么重的礼我不能收。老师跨过师娘惊奇的目光,提上茅台酒追出来。
送出去的礼物哪有带回的道理,我站在门口挡住老师的路。人生的路很长,不是什么礼都可以收。老师叫我听话。学生给老师两瓶酒怎么了?我不接,转身要走。老师拉住我,硬往我怀里塞。岂有此理,我挣脱老师的拉扯,转身下楼,只听见身后“砰”的一声,两瓶茅台酒炸开了。
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遮盖了老师的唠叨。可惜了,我叹息一声,决定以后有了好酒独自享受。
有段时间我确实喝了很多好酒,可后来只配喝白开水。很多年过去了,我越来越想弄清楚当年的茅台酒怎么碎的,就在老师家楼下不停地徘徊着。
一个锻炼回家的女人进了小区,偷偷地瞟我好几眼,目光多疑如藏在鞘中的剑。我不能再徘徊了,一鼓作气登上楼,敲响老师家的门。
室内静悄悄的,我想起老师的岁数,又加大力度敲了三响。谁呀?屋里响起老师沙哑的喊声。我,于佑德。我挺了挺身体,把自己站恭敬了。
吱呀,门打开了,屋里站着一个矮小萎靡的老人,并且不戴眼镜。是老师吗?我望着老人干瘪布满皱纹的脸愣住了。在我的记忆中,老师戴近视眼镜,清秀儒雅。你是谁呀?老人挂着拐,头向前平移一下,细小的眼缝里露出浑浊的光。是老师,看人时头前移是老师近视养成的习惯,无情的岁月在老师身上做了太多的雕刻。我也历经风霜,早已没了当年模样,老师肯定认不出,就放慢节奏介绍自己。我是于佑德,您的学生。谁?年龄大了耳朵不中用,你大声点儿。老师喊着,侧过头,将一只黑皱的耳朵对准我的方向。
于佑德,您的学生,我对着老师的耳朵喊。学生,好,谢谢学生来看我。老师似乎只听清“学生”两字,但他觉得已经够了,懒得再费劲儿问,请我进屋坐。
老师家陈旧落伍了,物品摆放还算整齐。我寻找师娘娇小的身影,发现角柜上师娘的遗像。时间过得真快,我感慨了一下,将带来的礼物放在当年放茅台的茶几上。
老师在角柜上摸索,好像要给我泡茶。老师,不用了,我刚喝过,一点儿也不渴。我感觉老师的眼睛也不行了,小跑两步,把老师搀扶到沙发上,问老师,您眼睛怎么了?
我早就看不见了,视网膜脱落造成的。老师讲话快一点儿就喘,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老师原本教高中英语,退休后有人找上门请老师搞家教,老师反对有偿家教,只给熟人的子女义务做辅导。人家不好意思长时间麻烦老师,就去付钱的课外培训机构。老师闲了就读书,喜欢读英文原著。读着读着,老师想搞翻译了,准备出几本书,给自己的人生添点色彩。老师天天伏在案头,读原著查词典,第一本书还没有翻译完,高度近视的眼睛不行了,视网膜脱落。治疗后养了几年,感觉好些,又想把那本未翻译完的书翻译完,可视网膜又脱落,再怎么治也看不见了。
您一个人住着,怎么生活呢?我扫视了一遍老师的家,对老师的生活充满忧虑。我的女儿住得不远,她每天会来一次的,给我收拾收拾,再弄两个菜。
我哦了一声,觉得应该回报老师了。我没有什么资源和特长,但经过近十年的劳动锻炼,有一些力气。就大声跟老师说,老师,以后我会经常过来看您的。您有什么体力活,让您女儿打我电话。我从柜子里找来纸和笔,写下我的姓名和手机号。我将带来的东西向老师面前推了推,感觉带少了,羞愧地对老师说,我只给您带来几个苹果,祝老师平平安安,健康快乐!
老师仔细地摸了摸苹果盒,突然抓住我的手,睁大眼睛说,你是于佑德,肯定是,这箱苹果我收下了。你的事我听说过,人生可以重来,你能从低谷走出来,老师我很高兴。
老师的眼睛和耳朵都不行了,但心依然雪亮。我心中的疑虑解开了,拉住老师的手,坦陈我的人生和心灵感悟。
(选自《安徽文学》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