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节选)
汪曾祺
旅行人很想去看看和尚,和尚,你想必不寂寞。旅行人的手轻轻地触到自己的剑。和尚,你敲罄,谁也不能把你的罄的声音收集起来吧?你的禅房里住过多少客人?在你这里度过了今夜,明天我就要走了。
饿,渴,饱餐,得饮,之前的一天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种床,各种方言,各种疾病,你一一把它们忘却了。你不觉得失望,也没有希望。你经过了哪里?将到哪里去?你,就这样一直在道上走着吗?
“但是我并不想在这里出家!”旅行人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座庙有一种什么东西使他不安。他想了想那座佛殿。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是两个。一个蒲团是和尚自己的,另一个呢?佛案上的经卷也有两份。
这间屋,他一进来就有种特殊的感觉。墙极白,极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而在方与直之中有一件东西非常地圆,一顶极大的竹笠。笠子本不是这颜色,它发黄,转褐,最后成了黑的。笠顶宝塔形的铜顶,颜色发黑了,一两处锈出绿花。它使旅行人不舒服。什么人戴这样一顶笠子呢?拔出剑。他走出禅房。
他舞他的剑。自从接过这柄剑,他从无一天荒废过。荒村野店,驿站邮亭,云碓茅蓬,废弃瓦窑,每日晨昏,他都要舞剑,每次对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体验。他在舞他自己,舞他的爱和恨。他沉酣于他的舞弄之中。
把剑收住,他一惊,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剑。”
是和尚!老和尚离得好近。我差点儿没杀了他。
旅行人一身都是力量,力量贯注到指尖。一半骄傲,一半反抗,他大声地喊: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老和尚,老和尚的眼睛好亮!老和尚平平静静、清清朗朗地说:“很好!有人还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去。”
万山百静之中有一种声音,丁丁然,坚决地,从容地,从一个深深的地方迸出来。
旅行人是一个遗腹子。父亲被仇人杀了,抬回家来,只剩一口气。父亲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亲拾起了他留下的剑。到旅行人长到可以够到井边那架红花的时候,母亲把剑交给他,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亲的仇人的名字,涂了蓝。他就离开了家,按名字去找那个人。
父亲和仇人,他一样想不出是什么样子。如果仇人遇见他,倒是会认出来的:小时候村里人都说他长得像父亲。然而他现在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了。
真的,有一天找到那个仇人,他只有一剑把他杀了。他说不出一句话。他跟他说什么呢?想不出,只有不说。
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被仇人杀了。
有时候他对仇人很有好感。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几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吗?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处查访这个名字。
“我知道,我跟你的距离一天天近了。我走的每一步,都向着你。”
“只要我碰到你,我一定会认出你,一看,就知道是你,不会错!”
“即使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为自己这一句的声音掉了泪,为自己的悲哀而悲哀了。
天一亮,他跑近一个绝壁。回过头来,他才看见天,苍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使他呼吸急促,脸色发青,两股紧贴,汗出如浆。他感觉到他的剑很重。而从绝壁里面,从地心里,发出丁丁的声音,坚决而从容。
他走进绝壁。好黑。半天,他的眼睛才渐渐能看见面前一两尺的地方。他站了一会儿,调匀了呼吸。丁,一声,一个火花,赤红的。丁,又一个。风从洞口吹进来,吹在他背上。他往里走,越走越窄,得弓着身子。他直视前面,一个又一个火花爆出来。好了,到了头:
一堆长发,长发盖着一个人。这个人匍匐着,一手錾子,一手铁锤,低着头,正在开凿膝前的方寸。他一定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了,回了一下头。一双炽热的眼睛,从披纷的长发后面闪了出来,然后继续开凿。錾子从下向上移动着,一个又一个火花。他的手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这年轻和尚两只僧衣的袖子。旅行人看见他的手。这双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旅行人差一点儿晕过去:这年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个字,针刺的,涂了蓝的,是他的父亲的名字!
一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看见那三个字。一笔一画,他在心里描了那三个字。丁,一个火花。随着火花,字跳动一下。时间在洞外飞逝。一卷白云掠过洞口。他简直忘记自己背上的剑了,或者,他自己整个消失,只剩下这口剑了。他缩小,缩小,以至于没有了。然后,又回来,回来,好,他的脸色由青转红,他自己充满于躯体。剑!他拔剑在手。
忽然他相信他的母亲一定已经死了。
①铿的一声,他的剑落回鞘里。
他看了看脚下,脚下是新开凿的痕迹。在他脚前,摆着另一副锤錾。
他俯身,拾起锤錾。年轻和尚稍微往旁边挪过一点儿,给他腾出地方。
两滴眼泪闪在庙里老和尚的眼睛里。
②有一天,两副錾子同时凿在虚空里。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