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相信,傻傻坚持
①我的经历很简单,出生在北京,上海长大,北大求学,到敦煌工作。我从来没想过我要写什么自传、回忆录。几年前的一天,中欧商学院到敦煌考察,请我去参加他们的会议。我一到会场,就看到大屏幕上显示了八个字:“简单相信,傻傻坚持。”会议还请我发言,我就说:“那屏幕上的八个字,说的不就是我嘛!”当时大家都笑了。
②我曾在演讲时说到,父亲他们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思想非常单纯,我们这一代也还是这样,我们就是相信新中国,相信共产党,相信毛主席。父亲走了以后,我们一家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当时,我和老彭刚结婚不久,老彭在湖北武汉,我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就回到甘肃敦煌。
③那段时间我比较痛苦和迷茫,我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漂泊无依的流浪者,在时代和命运的激流中,从繁华的都市流落到西北的荒漠。每当心情烦闷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向莫高窟九层楼的方向走去。在茫茫的戈壁上,在九层楼窟檐的铃铎声中,远望三危山,天地间好像就我一个人。周围没别人的时候,我可以哭。哭过之后我释怀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被夺走了。
④但是,我应该如何生活下去呢?如何在这样一个荒漠之地继续走下去?常书鸿先生当年为了敦煌,从巴黎来到大西北,付出了家庭离散的惨痛代价。段文杰先生也有着常人无法承受的伤痛。这样伤痛的人生,不只我樊锦诗一人经历过。这也许就是莫高窟人的宿命。历史上凡是为一大事而来的人,无一可以幸免。
⑤那段时间我反复追问自己,余下的人生究竟要用来做什么?留下,还是离开?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我应该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我应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应该有权利和自己的家人吃一顿团圆的晚饭。没有我,这个家就是不完整的,孩子们的成长就缺失了母亲。但是,在一个人最艰难的抉择中,操纵他的往往是隐秘的内在信念和力量。经历了很多突如其来的事情,经历了与莫高窟朝朝暮暮的相处,我感觉自己已经是长在敦煌这棵大树上的枝条了。如果要我离开敦煌,就好像自己在精神上被连根砍断,就好像要和大地分离。敦煌需要我,我也离不开敦煌。此生命定,我就是个莫高窟的守护人!
⑥我已经习惯了和敦煌当地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进洞窟调查、记录、研究。我习惯了每天进洞窟,习惯了洞窟里的黑暗,我享受每天清晨照入洞窟的第一缕朝阳,喜欢看见壁画上的菩萨脸色微红,泛出微笑。我习惯了看着洞窟前的白杨树在春天长出一片片叶子,又在秋天一片片凋落。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直到现在,我每年过年都愿意待在敦煌,只有在敦煌才有回家的感觉。有时候大年初一为了图清静,我会搬上一个小马扎,进到莫高窟里去,在里面看看壁画,回到宿舍再查查资料,写写文章,在我喜欢的石窟文化里自得其乐。
⑦后来建设数字敦煌,我主要有两个方面的设想。第一,数字化的敦煌壁画信息库建设,真实保存壁画本真信息,同时也可以真实反映壁画当前的状态,既可以为敦煌艺术的保存和研究提供基础性的信息,也可以为制定壁画保护的措施和研究壁画变化的原因提供最可靠的依据,作为壁画保护的重要档案资料,同时也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献、研究成果以及相关资料汇集成电子档案。第二,找到一种方式将洞窟、壁画、彩塑及与敦煌相关的一切文物加工成高级智能数字图像,利用敦煌数字档案开发数字电影,使敦煌艺术走出莫高窟,让游客可以“窟外看窟”,减轻洞窟的开放压力,真正地实现一劳永逸。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⑧扎根敦煌,研究壁画,保护莫高窟,建设数字莫高窟,一干就是58个春秋。在这平淡而有意义的日子里,我的心也就越来越踏实了。
⑨有人问我,人生的幸福在哪里?我觉得就在人的本性要求他做的事情里。一个人找到了让他笃定相信并且热忱奉献的爱好,他就可以坦然地面对生活,面对困难,甚至面对死亡。所有的身外之物终将远离,而一个人真正的幸福,就是在自己心灵的召唤下,成为真心热爱并且愿意付出的那个真实的自我。
(摘自《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根据命题需要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