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的饭店
袁省梅
张六九跳下三轮车,手里举着根麻花,说:要是有钱了,我要在这里开个城里最好的饭店。
话是说给他媳妇王凤凤的。王凤凤知道这是张六九的第一句话。每天到了麻花铺前,张六九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好像这句成了他一天的开始,好像没有这句这一天就没法开始。每天早起,张六九骑着三轮车收破烂时,第一个到的地方就是街头的这个麻花铺,买一根麻花给媳妇吃。刚炸出来的麻花,油乎啦啦的,飘着白腾腾的热气,老远就闻上了香。王凤凤喜欢吃麻花。王凤凤说,这世上没有比麻花好吃的了。就她的这一句话,结婚八年,张六九给她买了八年的麻花。以前他们都在城里的大富豪酒店打工,酒店没有早饭,张六九每天早上爬起来,骑上车子,穿过大半个城,到城西这家麻花铺给她买根麻花。担心凉了不好吃,他就把叮铃咣啷的自行车骑出了摩托车的水平。
张六九说了第一句话后呢还有第二句。张六九的第二句话是:开一个最有羊凹岭特色的饭店。
羊凹岭有凤凰岭,有状元坡,有百鸟朝凤和江山庙。王凤凤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今天,王凤凤嚼着麻花,想叫他别说了,天天就是这两句话。话说三遍都淡如水了,有这力气,多跑几个地方,年根了,家家扫尘,说不定能多收个东西多挣俩钱。可她嚅嚅唇,没有说,一声悠长的叹息却藤蔓般在心头爬,也无奈,也伤感。嘴上说说跟云在空中飘有啥两样?由着他吧。
说到饭店,张六九的眉眼飞扬开了。他说,肯定红火,你信不凤?肯定人人都喜欢。他的饭店在云中热闹了好一会儿,才骑了三轮车,叫王凤凤坐好,猛猛地大吼了一嗓子,走咧——王凤凤在车厢的编织袋上坐着,手边放着个拐棍。一次车祸中,王凤凤丢了半条腿,张六九坏了一只脚。肇事车至今也未找到。
张六九又指着麻花铺旁边的羊汤馆,说,咱可不开这种店,羊肉羊汤,呼呼啦啦的一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有什么劲?
这块地方张六九早就看好了,说是来往的人多,饭店生意肯定好。
当然是出事前。
出事前,张六九是大富豪酒店的厨子,王凤凤刷锅洗碗。面案、菜案上的活儿,张六九都能拿得出手。张六九说是攒够了钱,就开饭店,最起码不用雇厨子不用雇服务员吧,这就省了一笔。王凤凤问他钱呢?一说钱,张六九就没话了。张六九就低了眉眼,继续在饭店给人家打工。王凤凤心疼他,就说,给人家打工也好,少操心。张六九却不同意她的说法。张六九说,不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人活一辈子,不能没个想法。他说,要是咱自己的饭店,我就会开一张我喜欢的饭菜单子,我还会看人下菜,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做出不同的口味来,不高兴的人我要让他吃出高兴来,高兴的人我要让他吃出满足来,你信不凤?他们出车祸后,就再没去过打工的饭店。去,能干了活?可是,张六九还是想开个饭店。张六九说,等过了年,咱手里的活儿一倒腾,就把这个麻花铺租下开饭店,麻花铺要搬到街头,不远,你啥时候想吃我啥时候买。张六九说,咱的饭店可不是一般的店……
寒风里,张六九突突地开着三轮车,和王凤凤说得也豪迈,也自信,是欢喜了。王凤凤呢,坐在车里,由着他云来云去,有时嗯一声,有时顾自看街上的热闹,也不理会他。张六九呢,满脑子都是他的饭店,走了好一会儿了,还在说他的饭店。
张六九说,咱的饭店就是卖馒头稀饭、油条豆浆,也肯定比别人家的好吃,有羊凹岭的特色呢,少说一天也能挣个二三百吧。一天二三百,一月下来能挣多少呢凤?你算算。
王凤凤没有算,她说,要是我的腿不坏,不至于二三百吧,咱还能多挣点。
张六九呵呵笑着,不怕,没事,慢慢来。再说了,多了咱也不挣,人活着,不是只图了个挣钱,你说对吧凤?
王凤凤怅然地叹息着,那咱也得先把借人家的钱还了啊。
张六九说,不急,急啥?过日子跟开车一样,低挡位起步,大油门爬坡,慢放离合,礼让三先,这样车才能跑快跑稳。
王凤凤乐了,可她却撇着嘴说,看把你能的,好像你开过车。
张六九说,三轮车不是车?
王凤凤咯咯笑了。
张六九听着王凤凤的笑声,他也乐了。街上人流车流,嘈杂热闹,可他看见自己的心哗地也豁亮,也轻松,是自在了。他就给自己也说了一遍,很重,很响。他说:
不怕,没事,慢慢来。
寒风里,王凤凤悄悄地擦了一把泪。
(原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