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早春
当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还留着积雪,家乡平原,已透露早春信息。
春天风大,往往黄沙漫天。吐芽的柳树,结着红骨朵的杏花,返青的麦田,全笼在黄黄风色里。严冬余威不愿退出阵地,春天却一心占领人间。彻夜风声,一时高,一时低,一时传出千军万马的呼喊,一时传出鼓角激鸣,对垒双方你死我活反复搏战。
大风刮了一夜,大妈一宿没大合眼,成立合作社的事压在心头。大妈热心肠,抗战时被誉为“子弟兵母亲”,也在那时加入了共产党。这不自从同小契“取经”回来,就同本村几户贫农、烈属进行了商量,几家都赞成。同李能一说,他却很不热情。直到昨晚,在家里挤着他,才哼哼吱吱答应今天来开会。
早晨,窗纸已被吹破,窗台,炕上,破旧被窝上,沙土落了厚厚一层。大妈早早起来,扫完了尘土,又赶紧烧火做饭。破旧风箱呼哒呼哒响,大妈一面烧火做饭,一面想心事。尽管大能人答应了,大妈仍不放心。她匆匆把菜粥做好,顾不上吃就到李能家去了。
自从李能建了镶着大玻璃窗的房子后,并不喜欢人们进去。
“婶子,你屋里歇着。”李能媳妇正正地截住大妈去路说,“你侄子刚走!”
“刚走?”大妈急问,“到哪儿啦?”
“到飞龙镇集上去啦。”
“就是泥鳅,我也把你抓住!”她忿忿地想。
黄风又刮起来了。大妈腿脚一向好,游击战争年代经常随部队转移练出来的。但今天大妈足足走了俩小时才到飞龙镇。
她在人丛挤拥着,傍午时分,还没找到李能。心中气恼,正想回返,突然望见李能牵着匹明光钱亮的大黑骡子笑嘻嘻走来。
“唉唉,婶子,你多包涵!”他嘻嘻笑着,“我早就听说庞各庄这匹骡子要出手,过了这村儿就没有这店儿啦!”
说着,把大黑骡子往大妈身边牵了牵,满脸是笑说:“你瞧这身架!这膘!要是再套上我那大青骡子、小黄骡子,拉一千多斤货,用不了几趟就挣回来了。”
“咱计划那会,你倒是开不开?”大妈截住他的话,忍住气说。
“开呀!我再买根鞭梢儿,咱马上回。”
大妈只好忍着气跟着他。跑了好几个摊儿,试验好半天,才买了一根鞭梢儿。
大妈催李能快回,李能仰起脸看看太阳,眼珠儿转了转,笑着说:“婶子,你要不先走,我保证随后到。”
“你还干什么?”
“我这肚子咕咕叫。我先点补点补去。”
大妈怕他再耍花招儿,就说:“你吃去吧,我等着你。”
大妈带着满头满脸黄尘,饥肠辘辘地坐在店铺外石阶上。里面是锅勺乒乓乱响和嘈杂的说笑。她从眼角扫见,李能满面红光高踞座上,守着一大盘肉,一锡壶酒,细斟慢酌。大妈一阵难过。她想起土改前一个风雪夜,村里有个贫农饿倒炕上不能动弹。那正是守着酒肉细嚼慢咽的李能。当时大妈立时取下饽饽篮子,兜了一兜高粱面馋馋,冒着鹅毛大雪,连夜推开他被大雪封着的门,把饽饽递到他手里,感动得他流下大把眼泪说:“婶子,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大妈耐着性子等了很久。
两人沿着河滩大路在风沙里向回走。李能喝过了,脚步歪歪斜斜。
走了一程,李能终于发问:
“婶子!我就解不开,这合作社,三里五乡都没动手,干吗你抓这么紧哪?”
“这是上级指示。”大妈说。
李能甩甩手说:“你征求过群众意见没?”
“已经有十几户拍巴掌赞成。只要咱几户党员干部拧成一股绳儿,一带就起。”
“你说的都是哪几家呀?”
大妈举出老秀、金丝、瞎老齐、小契等。没等大妈说完,李能就从鼻孔冷笑一声说:“他们当然赞成。”
大妈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瞧瞧这些户!不是孤儿,就是寡妇;不是瘸腿,就是瞎眼;不是馋鬼,就是懒汉;不是缺车,就是少马,全是两个肩膀扛一个嘴的货。我知道他们什么企图!”
“什么企图?”大妈忿忿。
“这不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吗?就是想吃我这肉疙瘩户!”李能冷笑说。
“革命是改善大家生活,不是改善你一个人的生活!办合作社是走共同富裕道儿,不是谁想共你的产。我们长着手,用不着你养活!”
大妈再也抑制不住愤怒,用手点着李能说:“土改后,你像个大皮球撒了气,你那革命性跑哪儿了。大伙的事全不在你心上,找你开个会,像挖你二两肉。你跑买卖,投机倒把,放高利贷,倒是很积极。你走的是条剥削道儿!”
李能满脸通红,手指头索索抖动,恶狠狠望着大妈。
他又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哼!叫我看各人有各人目的!你是想在上级面前讨好,你想显出自己能干,你想保住你的模范!你觉着这些年你这模范叫上级扔一边了。你想把自己再露出来!”
几句话,像鞭子落在大妈心上,噎得她说不出话。
大妈气得浑身发抖,步态有些失常。
两人争辩一路,一直来到支部书记王老好门首。
“唉唉,老天爷,你们别争了行不?自己人,好说好商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让群众听见,多不好哇!”
王老好给俩人评理,一会儿说大妈有理,一会儿又说李能没错。
“老好叔!你抹了一辈子稀泥,今天还抹呀!”
“是呀,我俩有一个不对的没?大叔。”李能也不满。
被你一句我一句一挤,王老好急得直抓脖子。
远处一片声嚷,金丝气喘喘跑来:“大妈!瞎老齐跳井里啦!”
大妈立刻向人声喧嚷的地方跑。王老好远远跟在后面。李能牵着他的大黑骡子回家去了。他一面走一面怜爱地望着大黑骡子,准备给它多多加几把料,整整一天没喂,怕它早饿够呛了。
风声呜呜,黄沙弥天,看来并没有停息下来的样子。
(节选自魏巍《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