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尹
葛亮
过年的时候,整理旧物。母亲发现一团蒙了灰的东西,用棉纸层层包裹着。打开来,是一只泥老虎。颜色斑驳,脊背上也已干裂出一道曲折的纹路。唯独面目还是勇猛凌厉的。
这是尹师傅的作品,说起来,真已经有十几年没见过了。
尹师傅是个泥塑艺人。
第一次买下了尹师傅的作品,是一只“大阿福”。这也是尹师傅做得最多的一种娃娃。其实是一种儿童样貌的神,很硕大。尹师傅做这类泥人儿,真是得心应手。因为他有个一分为二的木头模具,将泥填实,倒出来就是个胖大的儿童的雏形。尹师傅先给它刷上粉嫩的颜色,然后寥寥几笔勾出眉眼,腮上润上胭脂,浓墨重彩地涂上肚兜、长命锁或者金元宝,就算是完工了。
这只“大阿福”是我对尹师傅感兴趣的开始。尹师傅并不是南京人。老家是江苏无锡。无锡附近靠常熟有个地方叫惠山,出产着一门手艺,就是泥人儿。其中最著名的是袁、朱、钱这几家专业作坊。尹师傅的师承,就是这朱家。捏泥人是尹师傅的事业,其实在他手中也分着层次。比方说“大阿福”,这种泥人虽然喜庆,但近乎批量生产,尹师傅说叫作“耍货”,是为讨生计而做,不入流的。而作为一个创作型的艺人,其实高下在于能不能做“细货”。这“细货”按传统应取材于昆山一带的戏曲。泥塑并非南京的特产,这就使得他的本事在一众艺人中显得特立独行。加上他又总是很寡言,即使在一群年幼的拥趸注目之下,也依然是很安静地做手边的事情。由于他严肃的神情和沉默的态度,往往磨蚀了孩子们的好奇心,渐渐对他失去了兴味。当然他也不为所动,一如既往做他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例外,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而时间久了,尹师傅也终于认识了眼前的小朋友。有一天,我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做的东西,有点儿老土。并拿了附近剪纸艺人的“森林大帝”作为辅证,说明他不够与时俱进。尹师傅扶了扶眼镜,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依然没有说话。但我不知道,我的话却在将来造成了他手艺的改革。
以后的某一天,我发现尹师傅终于开始因人制宜,作品中出现了孩子们喜闻乐见的人物。比如一休和尚、蓝精灵等,都是热播卡通片里的,做得惟妙惟肖。神情间的活泼,很难想象是出自严肃的尹师傅之手。
出于友谊与感谢,尹师傅曾经为我专门做了一个铁臂阿童木。这时候,我们家里其实已经摆满他的作品了。
及至我上了中学,朝天宫一带其实有了很大的变化。什么都在变,不变的大约只有尹师傅的泥人摊。生意没有更好,但也没有坏下去。顾客还是孩子们,一些长大了,不再来了,便有一些更小的接续上来。
有一天,爸爸一回家来,脸上是很兴奋的神情。回房间翻了一阵,翻出许久不用的照相机。爸爸对我说:“毛果,我们去找尹伯伯。”
我们到的时候,夕阳西斜,尹师傅正袖着手打盹儿。耳朵上夹着一支烟,人也有些佝偻。这中年人,这时候便显出了老相来。爸爸没有惊动他,只是拿着照相机,对着摊上的泥人拍
了一阵。尹师傅醒过来,眼神有些发木。
爸爸高兴地对他说:“老尹,你的玩意儿,遇到懂的人了。”
尹师傅的嘴角便扬扬,说:“先生又玩笑,怕是没有比你更懂得。”
爸爸摇摇头,说:“你可记得上次送我的那只泥老虎,我摆在办公室里,有个英国人见了,爱得不行。聊起来,原来他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客座教授,专门研究亚非文化的。他
说难得见这样地道的民间艺术品,想要看你更多的作品。”
尹师傅嗫嚅了一下,说:“是个洋先生吗?”
爸爸说:“洋人也没什么,艺术无国界。只要是好东西,就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后来,我目睹了这个叫凯文的英国教授,在看到这些泥人时的反应。这间十多平方的斗室,是尹师傅的家,简朴到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立柜。其余的地方,满当当地摆着泥人。有的上了彩,有的还是素坯。因为太多,色彩又繁盛,任是谁都眼花缭乱。凯文轻轻抚摸其中一只“杀鬼钟馗”,眼里是一种疼惜的目光,仿佛对着初生的婴儿。他回过头来,用清晰的汉
语对我们说:“这才是中国的!”
这年的年尾,尹师傅的泥人,出现在了英国的《新世纪艺术年鉴》上。尹师傅婉拒了伦敦艺术双年展的邀请。他说:“我是登不上台面的,就是个手艺人。况且,生意走不开。还
有,我儿子。”
凯文再次找到他,是在第一年的秋天。凯文对爸爸说,他想和尹师傅谈谈生意的事。他说,他的弟弟开了一个工艺品公司,希望尹师傅能成为他们的合作伙伴。他们会为他在中国
安排专门的工作室,以后他的所有作品会直销海外。
尹师傅摇摇头,说:“离开了朝天宫,我就什么都不是。”
凯文说:“您是个值得尊敬的艺术家,理应过上更好的生活。”
尹师傅眼角低垂,说:“穷则独善其身。”
(有删改)
没有因名利而放弃传统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