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文学,是一门以言达意的艺术。但许多作品往往在热闹场中动作快到极重要的一点时,忽然万籁俱寂,现出一种沉默神秘的景象。文艺上无数的例子告诉我们:拿艺术来表现思想和情感,与其尽量流露,不如稍有含蓄;与其吐肚子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如留一大部分让欣赏者自己去领会。因为在欣赏者的头脑里所生的印象和美感,含蓄的比尽量流露的还要更加深刻。换句话说,说出来的越少,留着不说的越多,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深越真切。这就是无言之美。
所谓无言,不一定指不说话,是注重含蓄不露。中国有一句谚语说,“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所谓怒目,便是流露;所谓低眉,便是含蓄。凡看低头闭目的神像,所生的印象往往特别深刻。梅特林克说:“口开则灵魂之门闭,口闭则灵魂之门开。”赞无言之美的话不能比此更透辟了。
我们要问何以说得越少,引起的美感反而越深刻了?何以无言之美有如许势力?
首先,艺术是帮助我们超现实而求安慰于理想境界的。现实界绝没有所谓极乐美满的东西存在。因此我们的意志就不能不和现实发生冲突。我们处世有两种态度,人力所能做到的时候,我们竭力征服现实。人力莫可奈何的时候,我们就要暂时超脱现实。超脱到哪里去呢?超脱到理想界去。因此艺术家的生活就是超现实的生活,艺术作品就是帮助我们超脱现实到理想界去求安慰的。换句话说,我们有艺术的要求,就因为现实界对待我们太刻薄,不肯让我们的意志推行无碍,于是我们的意志就跑到理想界去求慰情的路径。我们可以说,艺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它超现实的程度大小,就看它所创造的理想世界是阔大还是窄狭。这句话应稍加改正,我们应该说,艺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
看它能否借极少量的现实界的帮助,创造极大量的理想世界出来。
其次,流行语中有一句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所以欣赏艺术作品,要注重在未表现而含蓄着的一部分,要超“言”而求“言外意”。艺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有弹性,能拉得长,能缩得短。就文学说,诗词比散文的弹性大;换句话说,诗词比散文所含的无言之美更丰富。
世间有许多奥妙,人心有许多灵悟,都非言语可以传达,一经言语道破,反如甘蔗渣滓,索然无味。
(摘编自朱光潜《无言之美》)
材料二:
明确提出“无言之美”这一美学命题的是我国现代美学家朱光潜先生。他在1924年发表的《无言之美》中说:“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在先秦诸子中,孔子、老子、庄子都已有“不言”“无言”之说,但多是因“言不尽意”而实行的一种策略。但《庄子·知北游》中有几句话,与“美”联系起来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这即是说,世界上有“无言”之“大美”存在。由南朝而唐宋,由于诗人和诗论家,受钟嵘“文已尽而意有余”之启迪,加之已有禅宗哲学、美学思想的输入发展,更渲染了“无言”之美的魅力,使之成为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境界和审美追求。
文学本是语言的艺术,诗又是语言艺术的最高样式,为什么其最高的美学境界又在于“无言”呢?这是中国古代一个具有辩证意识的美学命题。
“有言”是绝对的。至于“无言”,至少应从两方面看,一方面有的“意”不可用“言”尽行表达出来(诗人亦有意识的不尽行表达),只能让读者超越已有的文字去体味、探索而心领神会,文字之外的意蕴就在“无言”中获得。另一方面是诗人运用语言的技巧和功夫,他的语言最精练,表现能力最强,能用“三分之语”去创造了一个“用意十分”的情深意远的境界,其余“七分”被他省略了,寓“七分”于“无言”之中,这就是语言艺术功夫的高超显示。
“无言”相对于“有言”,进一步说,“不言”有赖于“善言”。明代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说:“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便觉此衷无限。善道景者绝去形容,略加点缀,即真象显然,生韵流动矣。”诗人“善言”的表现,那就是善于做到“言外之旨”“韵外之致”“象外之意”,通向“无言之美”的幽径皆在于此。由此可断:“有言”的表现力越高,成了真正的善言,“无言之美”才能愈高地显现。“有言”的表现力愈差,“无言之美”就会遭到窒息。“无言”以“有言”为依据而得以超越空间与时间;“有言”凭“无言”的拓展而得以显示自身的魅力和能量。
(摘编自梁振杰等《从“言不尽意”到“无言之美”——〈周易〉对中国传统美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