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
叶圣陶
“现在是上课的时候了!你们的先生呢?”
两间屋子,已经上了年纪,向前倾斜,如人佝偻的样子。门前是通到田岸和村集的泥路。这时候正是中秋的天气,平远的田亩里,稻穗和稻叶受微风吹拂,顺风偃倒,便成波纹。更远的村树构成个大圆环,静穆且秀美。微微听得犬吠。这真是诗人的节令和境地呵!
但是住在这里的都不是诗人,屋子里六七个孩子正抱着不可推想的恐怖呢。入秋水涨,他们的田里盛着过量的水,和河水并了家,露出水面的稻只有三四寸高。他们的父母整天愁叹,或者说,“饿死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孩子们相信自己的见识不及父母,饿死就在眼前是千真万确的了。他们想得异常害怕,不自觉地改变了平常的态度,静静地坐在室内,低低讲捉蟋蟀的经历,声音里含着惊恐且烦闷的气息。
讲了一会,他们又觉得世界上只有蟋蟀了,便起劲了。一个孩子拍着桌子高声说:“好一头大蟋蟀!它在玉蜀黍的根旁,这么一把就被我按住了!……”
这时,走进来一个人。他随意看了一看,忽然眉头一皱,目光四注,随着发出鄙夷的声气问学生们,就是篇首的两句话。
吴先生一手提着方的竹丝篮,篮里盛着雪里蕻豆腐油瓶等东西,一手提着一条长不到八寸的腌鱼,从烂湿的田岸上匆匆走来。他瘦削的面孔红到颈际,失神的目光时时瞪视他的前路,呼吸异常急促,几乎是喘息。
原来他已得到了消息。一个妇人告诉他:“你须快一点走,管你的那位先生来了,我刚才看他向学堂走去,他的船就停在东栅外。”
吴先生得在那两间屋子里当教师,很不是容易的事。第一次去学务委员家里的时候,他坐在客厅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只点着了一边,上身前俯,保持全身的稳定。他的眼睛本是迷蒙的,现在又只顾下注,也许他所处的客厅和对面谈话的那个人都没看清楚。那位学务委员穿着汗衫,斜躺在藤椅子上,右手枕着头,眼睛斜睨着他。鄙夷的心思忽然来袭学务委员的心,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吴先生不顺眼。他不情愿地说道:“教小孩子不是容易的事呢。”
“我本想请一个师范毕业生,”学务委员表示严重的神情说,“现在既有介绍信,我就任用你了。”
“没有错,听得很清楚,他答应了。”吴先生这么想。他心里只觉晃荡,回答不出什么。他的头却自然地向前俯得更低了。
“我们办学的规矩,非师范毕业生月薪六元。后天你就可以到校开学去。”
吴先生答应了几个“是”,便退出来,他的新生活从此开始了。一个月后,他遇见一桩不可解的事情:他到学务委员家里领薪,拿到了三块钱,还有三块须待十天以后,可是学务委员叫他写了一张十元的收据。“何以数目不符呢?”他这么想。自馁和满足的心使他不敢开口便问。“我不是师范生呵!外边师范生多着呢。六块钱比较以前处馆地优裕得多了。”他就把疑念埋藏在脑子里,带着三块钱回去。
“不成个样子,这时候还不回来!”学务委员喃喃地自语。
吴先生已赶了进来,两手空着,他的东西大概已放在锅灶旁边了。他看见学务委员含怒的样子站在黑板旁边,简直不明白自己应当怎样才是,身体向左右摇了几摇,拱手俯首地打招呼。学务委员点了一点头,冷冷地说:“上课的时间早到了,你此刻才来!”
遮饰是无望了,吴先生只得颤抖而含糊地说老实话:“我去买东西,不料回来得迟了。”
“买东西!”学务委员的语音很高,“时刻到了,学生都坐在这里了,却等你买东西!”
“以后不买就是了。”吴先生不自主地这么说。
学务委员觉得吴先生真是个坏教员,越看越不顺眼,因为他不热心于教育,对职务没有尽责的观念。但是他想到了为此而来的更重要的事情,也就耐着。他右手支着头,眉头微微皱着,却装做没事的样子说:“你这里太不成个样子,只有这几个学生!日内省视学快来视察,他见学生这么少,就可以断定这是个不良的学校。为你的面子计,你得去借十几个孩子来才行。这本不关我的事,和你关切,所以提起一声。”
吴先生一身无形的绳索差不多全解除了,觉得宽松了好多;敏感的心代替了恐惧,兴奋到不可说的程度。他虽然不明白怎样去借孩子,但也想不到问了。他只是拱手过胸,喃喃地说:“承先生指教!承先生指教!”
他忽又想起:“这不是个很好的机会么?去了两回没遇见,现在他走上门来了。”一种冲动使他随口就说,“上月的……”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好意思,便缩住了。
“什么?”学务委员以劲捷的语音这么问。
“上月的……”吴先生无可奈何,目光不敢正对学务委员,依旧没有勇气说下去。
“你尽管说就是了。”
吴先生知道不说也是个不了,只得硬着头皮说:“请把上月未发的半份薪金见惠。”他再也不能多说一个字了。
“你刚才不是买了吃的东西回来么?怎么还等着?”
“家里的人——家里还有三口,我怎能只顾自己,他们等着呢。”
学务委员放下右手,挺直上半身,上眼皮抬了一抬,表示庄严的样子说:“教员不尽职,照例有相当的惩罚,你今天应当罚俸三分之一!”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块钱,随手向桌上一掷,清亮的声音引得孩子们同时射出异样的眼光来。他说:“这是你应得的,拿去吧。”
吴先生欲待申辩,不但话语说不出,连思路也没有了。桌子上雪白光亮的究竟是一块大洋呢。他不期然而然地取在手里,手心起冷和硬的感觉。
1921年9月24日写毕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