甥舅俩
李春雷
一千多年前的那天,曾巩三岁,王安石刚满周岁。
彼时,他们还是婴幼儿。几十年后,他们出类拔萃,都成为时代的人杰。一千多年后,大浪淘沙,他们更是成了历史的巨人。
来到抚州,必须拜谒王安石和曾巩。
大师巨匠总是比肩携手。比如宋六大家,四川三人是父子,江西三人则是师生。而两位学生辈的王安石与曾巩,不仅是同乡,是朋友,还是甥舅。
他们不仅是亲戚,更是好朋友。
两家是世交,曾父与王父是同学。王安石得遇欧阳修并受到赏识,缘于曾巩的介绍。而王安石对曾巩的文章,更是倍加推崇,其祖母、父亲、母亲、岳父去世后,皆由曾巩撰写墓志铭。
虽是好朋友,追求与风格,却完全不同。
政治上,王安石胸怀天下,锐意变法,敢吃螃蟹,敢闯禁区,大刀阔斧,舍我其谁;曾巩则属于保守派,身处基层,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一个标准的勤吏。
文学上,也如此。
王安石为了实现政治理想,强调文学的现实功能:“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其散文雄健简练、奇崛峭拔、笔如刀锋、字字点穴。最著名的《读孟尝君传》,不足百字,却否定了历朝观点,实属千秋名篇。
曾巩的文风集司马迁,韩愈之长,古雅本正,温厚典雅,章法严谨,无论叙事、议论都冲和平淡、委曲周详,开阔、承转、起伏、回环皆有法度。其代表作有《墨池记》《赠黎安二生序》《王平甫文集序》等。
对于对方,两人都有着透彻的认识。
王安石比曾巩小两岁,走上仕途却早十几年,政治经验更丰富,观人识才最老辣。他虽然称赏曾文,却又看到了其弱点,遂在早年的赠诗中明言:“借令不幸贱且死,后日犹为班与扬。”这两句,简直就是对曾巩人生的预言和定位;不适合官场,却可以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文学家。
而曾巩,在宋神宗召见时,询问王安石的缺点,曾巩直言“吝”,即执拗、小气之意。这个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后来,人们戏称王安石为“拗相公”,正是“吝”的另解。
他们根本上相同又相通,都是君子。
两人虽是亲戚加朋友,但王安石身为宰执,从未提携曾巩,曾巩身为下属,并未攀附王安石。他们坚持各自的政见,互不妥协。政见不睦,徒说无益,那就不见面、不争吵。许多年里,他们甚至中断了联系,但是从未互相攻击,只是保持沉默。
沉默中,沿着自己的路径,走向各自的高峰。
王安石,委实是一个千年不遇的天才。一介文人,却又通透政治,并主导了中国历史上继商鞅之后的又一次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虽然失败,却为中国政治文明留下了巨大财富。而曾巩在仕途清淡的同时,于文学上追求更高,揣摩玩味,在文本上做到了极致。
他俩和老师欧阳修以及文友三苏一起,高擎古文运动的大旗,提倡散文,反对骈文,力抵萎靡文风,坚持文以明道,使中国散文正本清源、蔚为大观,从而改变了文学史。
就这样,烟云散尽、落日辉煌时,他们又走到了一起。
元丰六年春,曾巩扶母亲灵柩乘船南归,王安石特意迎到江边吊唁。此时,曾巩已病重,到达江宁后便卧床不起。那段日子里,王安石常常探望,执手倾谈。两位老亲戚老朋友,相好如初,就像少年时那样。
不久之后,二人相继谢世。
不要以为去世,一切就结束了。
他们又同样被历史误会。
从南宋至元明清,王安石变法基本被否定,他甚至被视为奸臣。按照传统评价,变法有“急政”或“苛政”之嫌,引起激烈“党争”,导致北宋亡国。有人在评判两宋时,将王安石与秦桧并列:“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其裂而不复合者,秦桧之罪也。”
转机出现在近代。国人面对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急欲变法而富国强兵,遂开始重新认识王安石。从此,对他的肯定评价才成为主流。
史学家称,王安石变法,是人类思想反抗的文明成果。正是这些成果,才使人类有了摆脱野蛮统治的可能和方向。由此,王安石被称为“千古一相”。
而曾巩,他的文章最初并没有被格外重视,直到明初,文坛才开始将其列入“唐宋八大家”,但排名最后。进入清代,最富影响的桐城派作家群,更注重“义法”,遂将曾文奉为楷模。康熙年间出版的《唐宋八大家文钞》,共选录文章316篇,唯一入选超过百篇的作家就是曾巩,计128篇,数量远超其他七人。
经过几百年时光的淘洗,这甥舅俩,都成为历史甄定的巨人。
在他们去世九百多年后,我来到抚州,瞻仰先贤。
那一天,武夷余脉群峰青翠,天上白云悠悠,阳光雪亮,清风香甜,令人想到徐徐流动的历史。
眼前的世界,热烈而生动,似一片澎湃的海洋,如一台无终的大剧,更像一株苍翠的大树,春夏秋冬,青青黄黄。每个人,都是一片树叶或一枚小果,暂时栖居在这株屹立于洪荒的大树上,蓬勃着,摇曳着,梦想着,成熟着。
日月无语,天地有心。
唯有时间,是宇宙间沉默的、永恒的帝王。
(选自《光明日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