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琴记
阿占木匠胡三和琴行老板韩五决定一起制琴。那年,胡三五十知天命,韩五三十而立。
念头起自胡三四十九岁那年召开的首届国际小提琴节,胡三被国际琴展上的名琴给镇住了,魔怔了一路,回家就跟老婆说,我要做琴。
胡三像个糙人,肿眼泡,狮子鼻,有些谢顶、胡三出身木匠,手巧心细,喜欢琢磨。三十岁上就练成了一等一的高手。
木匠做琴,隔着山,但架不住胡三的执着与投入。大年初一就拉开架势,图纸铺了满床,逐步分解,归纳笔记、二月初二、取料、晒料、刨料,打眼、锯榫头、组装,不分昼夜。吃起饭来也是心事重重,个把月瘦了整十斤:当做到他人生中第五把琴的时候,胡三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搭档,于是想起了开琴行的韩五。
与胡三不同,韩五看上去像个文人,瘦高个,戴眼镜,一张书生白面。韩五自小跟爱拉琴的祖父生活,耳濡目染,对音质音色特别敏感大学毕业以后,他跟父亲借钱开起了琴行,代理各种机械琴。韩五似乎知道每把琴的脾性,有时侍弄琴入了神,彻夜难停。没几年,乐器行当里都知道城西有个韩五。
大多时间里,韩五都是寂寞的。唯知音难逄,对胡三的提议,韩五欣然应允。
半年后,琴作坊开了张。在太阳下面,在月光里面,在木头的淡淡暗香里,胡三韩五,这一老一少,一动一静,一黑一白、一文一武,运用数学、物理学、造桥工艺、美学、声学甚至化学,开始做琴。
木匠出身的胡三,对木头有着一种由来已久的情怀。在他眼里,好的木头一旦成了一把好琴,那简直是灵魂的重生。用什么木头,韩五绝对听胡三的。受韩五影响,胡三也开始参阅大量的历史文献资料。读书让胡三的工艺洁癖更严重。
胡三在做琴,韩五也在做琴。木匠与琴行老板在音乐里做琴,久而久之,他们在音乐中发现了另一个隐形的自己。
在木头的清香里,怯生寡言的韩五是放松的,甚至是亢奋的,他不停说话,说肖斯塔科维奇对恐惧与压抑的诉说,贝多芬穿过苦痛之门面对上帝召唤的谦卑,巴托克的孑世孤傲像极了巴塔哥尼亚的山峰……胡三接不上话,但他明显放慢了手上的速度。
糙野的胡三觉得自己成了艺术人 !他发现自己居然是通音律的,他也迷上了一切好的声音。胡三打小爱吃黄姑鱼。初秋汛期,酒店老板跟船岀海,在海上听黄姑鱼产卵时“咕咕咕”的叫声像波浪一样连绵不绝,好听哟!第二天说给胡三听,胡三从此不舍得吃黄姑鱼了。
于是,他们对制琴的过程愈发苛刻,他们要做岀自己满意的、最好的琴。
琴作坊开到笫七年,小满一家来了,想买琴。小满从六岁开始学琴,毎天六七个小时,已经学了五年琴。琴没买,当然主要是买不起、小满让胡三韩五心疼。胡三说,小满,明天我给你带炸藕盒吃。小满说,伯伯如果能让我拉一下那些漂亮的琴,比什么好吃的都管用。胡三韩五立刻同意了。
小满拉了一首巴赫的《小步舞曲》,弓走得很直,节奏也不错,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懂得用感情去拉琴!胡三韩五被感动了,他们应诺小满,以后如果有比赛,可以从这里借好琴。
小满好久没来了。胡三韩五一边做琴,一边说起了小满。韩五说,主要想让小满来把做好的琴试一遍,演奏永远是所有乐器最好的保养方法……话没落地,小满进来了,他的左臂上戴着孝那一节黑色布纱像一个死寂的静止符,让胡三韩五不敢再说话。
我爸爸没了。下暴雨的那晚,他开着大货车从桥上翻了下去。妈妈为了让我学琴,把房子卖了,我们现在租房子住。妈妈白天上班,晚上到医院做钟点陪护,为了给我多挣点儿学琴的钱。
在死亡面前,胡三韩五的安慰有些苍白,他们自己都感觉乏力。忽然,胡三说,小满,你想试琴吗?
小满的眼睛被点亮了。他拉起了布鲁赫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即使是难度最高的第三乐章,小满仍能从容使用双音技巧,他似乎已经懂得捕捉瞬间之美而不事铺张。
爸爸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拉这个曲子,妈妈一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瘦得很厉害,我就不停地拉,希望对妈妈有用……
是的,是的,音乐可以救人,小满,你要拉得更好一些。
琴作坊开到第八年的时候,订单越来越多了,胡三韩五的毛病也越来越多 --琴做完了当年不卖,放一放,为了声音更好听;熬漆要长达半年,前前后后要30遍;他们还挑剔订单的数量和时间,甚至挑剔琴主……人们说胡三韩五越来越矫情了,但凭着这些矫情,胡三韩五的琴屡次在国际比赛中获奖。
胡三韩五觉得自己在制琴,也在不断重塑自己。
中秋节前,大名鼎鼎的儒商林先生亲自来琴作坊下请帖。三番五次推脱无果,只好应了。林先生席间向胡三韩五敬酒, 把手作琴,送朋友,时间紧,价格翻番。胡三韩五几乎全程无话,胡三这档口接了句,做不了。
散了局,相伴着回程,一人站定了,抬头看着月亮,另一个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月光,似有铮铮鳴响。
他们似乎同时想起了小满,不由自主地说起了那孩小满应该要参加世界青少年小提琴比赛了吧?
(有删改)
①半年前,胡三决定制琴,并邀请韩五合作,韩五欣然应允。
②
③第七年,胡三韩五让小满试琴,并在他父亲去世后鼓励他。
④
⑤中秋节前,胡三韩五拒绝林先生重金订琴要求,想起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