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在他的“自况”文《五柳先生传》中,塑造了一位“爱读书”“不慕荣利”的五柳先生形象。里面有一句引起颇多关注的话:“好读书,不求甚解。”读书方法方式很多,有的人看得“僵”,便对“不求甚解”非议或曲解。其实,在另一首《移居》诗中,陶渊明还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两句,可见他对阅读,是有不同对待的。
在《管锥编》中,钱钟书专门引用了古人对此两语的释读:仇兆鳌选林云铭《挹奎楼选稿》卷二《<古文析义>序》中,有“陶靖节‘读书不求甚解’,所谓‘甚’者,以穿凿附会失其本旨耳。《南村》云:‘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若不求‘解’,则‘义’之‘析’也何为乎?”仇兆鳌是明末清初学者,他的《杜诗详注》至今是人们倚重的杜甫诗歌注本。他选的这篇文章作者林云铭,是明末学者。钱钟书引号中“穿凿附会失其本旨耳”后面,原文还有“后人不明此意,为卤莽者藉口”。这位林云铭,把陶渊明两句话解析到位:“不求甚解”,就是不过分穿凿附会而失去了文章主旨;陶渊明读书当然求“解”,不然在读“奇文”时分析“疑义”干啥?
钱钟书大致同意林云铭的解说,自然也包括陶渊明要表达的意思。不过他还是借了他人句子来表达自己看法:“窃谓陶(渊明)之‘不求甚解‘如杜甫《漫成》之‘读书难字过’也;陶之‘疑义相与析‘又如杜甫《春日怀李白》之‘重与细论文’也。”以“重与细论文”比附“疑义相与析”,看来这一句的理解,大致清楚。对于杜甫“读书难字过”,人们的解释也颇有不同。字面意思,即书中难识读的字,任其过去,钱钟书以此比附“不求甚解”,显然是一样看法。可有人认为杜甫强调“无一字无来历”,怎么可以如此读书?应该作:经眼之字,难以轻易放过云云,这是往好处解说的一般读书态度。
接着前面征引的两句杜甫诗,钱钟书再引一西方学者的话:“培根论读书云:‘书有只可染指者,有宜囫囵吞者,亦有须咀嚼而消纳者’;即谓有不必求甚解者,有须细析者。”英国学者培根论读书的篇章,颇有名气。他认为,有的书略略染指即可,有的书可以粗粗一通翻过,有的书却需要细细阅读,慢慢消化。说得够明白。可钱钟书却认为此说“语较周密,然亦只道着一半”,还说得不够全面。钱钟书的看法:“书之须细析者,亦有不必求甚解之时;以词章论,常只须带草看法,而为义理考据计,又必十目一行。”即使是必须细加考索分析的书,有时也可以“不求甚解”读过。这看你此时的阅读需要。倘若你欲领略其中修辞铸句效果及蕴藏之文气,可以扫眼过去,总括把握,以求文气通畅,品得深致韵味;假若要写作论文,则须细细读来,紧扣其中脉络,一字不可放过。钱钟书总结:“一人之身,读书之阔略不拘与精细不苟,因时因事而异宜焉。”这就周全了。除去前人所谓的书可以“染指”“囫囵吞者”“须咀嚼而消纳者”外,一个人读书或“阔略不拘”,或“精细不苟”,也该因时因事不同而有所差异。体会一下自己的读书过程,钱钟书的补充确实说出了那种特别感受。
《朱子语类》卷一九有“《论语》要冷看,《孟子》要熟读”。不过,对于朱熹说辞中的一个字,钱钟书认为可探讨:“朱熹虽以“如鸡伏卵”喻熟读,而此节“熟'字颇乖义理,《论语》岂不当“熟读'哉?”朱熹说:《论语》要冷看,《孟子》要熟读。打眼看去,没什么毛病,可细分析,就出现了钱钟书提的问题:难道《论语》不须熟读?这个“熟”字,钱钟书认为在此处“颇乖义理”,逻辑道理上不通。朱熹意思大致还是清楚的,钱钟书给他圆场:““熟”当作“热'字为长,谓快读也,与“冷'字相对。”完全正确,朱熹正是“热读”即“快读”的意思。
为何“热”与“快”相联系呢?钱钟书再举例:“如陶奭龄《小柴桑喃喃录》卷上论草书云:‘热写冷不识’,‘热’与‘急’每相连属……”陶奭龄是明代文人。他说的这种情况很有趣,一些人写字时极快,笔底飞龙缠绕,等写完后,你问他其中某字,他也不能辨识。过去用毛笔、钢笔时,这种情况多见,是可进笑话书的真事。钱钟书引用此例,是要证“热”在此是“急”的意思。
还有一个“热慌”的词,钱钟书认为“即今语“急忙'也”。“热”字厘清了,“热读”意思就出来了。可钱钟书还不直说,又用他人说辞:“'热读'略类董说《西游补》第六回所谓“用个带草看法’‘怀素看法’。”《西游补》是明末董说的一部《西游记》续书作品。怀素乃草书大家,运笔行云流水,极是快畅。热读即快读也。证明完毕,回到朱熹《孟子》要“热读”上,钱钟书说:“盖《孟子》词气浩乎沛然,苟十目一行,逐字数墨,便拆碎不成片段,难以领会其文澜之壮阔。”《孟子》文章,条理畅达,气势流贯,读来胸中有浩然之气。正该是“热读”“快读”的作品。
反之,“‘冷看’则正是二程之‘《论语》逐句看也’”,“冷看”,自然是逐句追究清楚地细细“慢读”。综合全文下来,钱钟书对于陶渊明的读书“不求甚解”及“疑义相与析”两方面,甚至多方面,算是说清楚了。在笔者,“不求甚解”经过一番“疑义相与析”,与自己有限的阅读经验全然吻合起来。
(摘编自杨建民《钱钟书谈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