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同此心
老舍
在驴儿胡同的口上,无论冬夏老坐着一个老婆婆。灰尘仿佛没有扑落过来的胆气,她老是那么干净。穷困没有能征服了她,她那随着年纪而下陷的眼中,永远深藏着一些和悦亲善的光,无选择地露给一切的人。她的职业是给穷人们缝补缝补破鞋烂袜子;眼还没有花,可是手总发颤,作不来细活计了。她的副业是给一切过路人一点笑意,和替男女小学生们、洋车夫们,记着谁谁刚才往南去了,或谁谁今天并没有从这里经过,而是昨天太阳偏西的时候向北去了。这个副业是纯粹义务的,唯一的报酬是老少男女都呼她“好妈妈”。有人说,她本是姓“郝”的。城陷后,胡同口上好几天没有好妈妈的影儿。大家似乎没理到这件事,因为大家也都没敢出来呀;即使大着胆出来,谁还顾得注意她:国土已丢失,一位老妈妈的存亡有什么可惊异的呢?
可是,她到底又坐在那里了。一切还是那样,但她不能再笑脸迎人。她看见了成群的坦克车在马路上跑,结阵的飞机在空中飞旋,整车的我们青年男女捆往敌营去吃枪弹,大批的我们三四十岁的壮汉被锁了去······像牛羊在走向屠场时会泪落那样,她直觉的感到不平与不安。
最使她不痛快的,是马路那边站岗的那个兵。她对谁都想和善,可是对这个兵不能笑着点点头。他的长刺刀老在枪上安着,在秋阳下闪着白亮亮的冷光,他的脚是那么宽,那么重,好象唯恐怕那块地会跑开似的死力地踩着。那是“咱们”的地;“好妈妈”不懂得别的,那块地是谁的她可知道得很清楚,像白布上一个红团不是中国旗那样清楚。她简直不敢再往马路那边看。可是不看还无济于事,那白亮亮的刺刀,宽重的脚,时时在她的心中发光。
她慢慢觉出点奇怪来:为什么咱们不去揍他呢?揍人,是她一向反对的事,可是现在她觉得揍那个兵,日本兵,是应当的。揍,大家不但不去揍他,反倒躲着他走呀!咱们的那些壮小伙子简直没有心胸,没有志气,没有人味儿!假若她有个儿子,要去揍对面的那个兵,她必定是乐意的,即使母子都为这个而砍了头,也是痛快的。
“好妈妈”来得特别的早,都快到收活的时候了,来了个面生的小伙子,大眼睛,宽脑门,高鼻子。他不像个穷人,可是手中拿着双破袜子。好妈妈刚要拿针,那个小伙子拦住了她。“明天我来取吧,不忙,天快黑了。回家吗?一块儿走?来,我给拿着小筐!”一同进了驴儿胡同,少年低声地问:“这条胡同里有穿堂门没有?”
“好妈妈”摇摇头,而后细细地端详着他。看了半天,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你!”
“怎么?”少年的眼亮得怪可怕。
“你是好人!”“好妈妈”点头赞叹。“我告诉你,这里路南的第十个门,有个后门,可是没法打穿堂儿,那是人家的住宅呀。”少年没有言语。“好妈妈”慢慢地想出来:“行!我要准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我可以托咐倒脏土的李五给你们开开门。”少年还是没有言语。
“你的心,我的心,都是一样!”老妈妈抬头望了望他。
“什么意思?”
“我说不明白!”“好妈妈”笑了。“你是念书的人吧?”青年点了点头。“那你就该懂得我的话。”“好妈妈”的脸上忽然非常地严肃起来:“告诉我,你明天什么时候来?我不会卖了你!”
“我明天早晨八点来!”
“就是卖杏茶的周四过来的时候?”
“好!卖杏茶的过来,那个门得开开!”
“就是!”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知道!”
“啊?”
“知道!你的心,我的心,都是一样!”
次日,“好妈妈”早早就到了。她坐了好像一年的样子,才听到周四尖锐的嗓音渐渐由远而近:“杏儿-茶哟。”“好妈妈”的手哆嗦起来,眼睛钉住那边的刺刀尖-一个小白星似的。“杏儿-茶哟。”周四就快到她面前了,她的眼几乎不能转动,像黏在了刺刀尖上。忽然,直像一条黑影儿,由便道上闪到马路边的一棵柳树后,紧跟着,枪响了,一声两声。那个兵倒在了地上。南边北边响了警笛。那条黑影闪进了驴儿胡同。倒在地上的兵立了起来,赶过马路这边。南边北边的“岗”,也都赶到,像作战的蚂蚁似的,匆忙地过了句话,都赶进胡同中去。好妈妈停止了呼吸。等了许久许久,那些兵全回来了,没有那个少年,她喘了口气,哆嗦着拿起那双袜子来,头也不愿再抬一抬。
也就是刚四点钟吧,她想收活回家,她的心里堵得慌,正在这么想,取袜子的来了!她几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一会儿,她把袜子递给他。他蹲在一旁,看着袜子,低声地问:“早晨我打死他没有?”“好妈妈”微微一摇头。“他装死儿呢,一会儿就爬起来了。”
“呕!下回得用炸弹!”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来,“妈妈和李 五分吧。”
“留着用吧,我不要”“好妈妈”摆了摆手,“你要是有枪啊,给王二一支,他也愿意干。”
“有的是人,妈妈!”
“你姓什么呢?”
“暂时没有姓名,”少年立起来,把袜子和钱票都塞在衣袋里,想了想:“啊,也许永久没有姓名!再见,妈妈!”
“哎,下回来,打准一点!”“好妈妈”的心里又不堵得慌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