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老头
汪曾祺郭老头、耿老头,俩老头。从前面看,像五十岁;从后面看像三十岁,他们今年都已经做过七十整寿。身体真好!郭老头能吃饭。斤半烙饼卷成一卷,攥在手里,蘸一点汁,几口就下去了。他这辈子没有牙疼过。耿老头能喝酒。他拿了茶碗上去打酒,一手接酒,一手交钱。售货员找钱给他,他亮个空碗:“酒呢?”售货员有点恍惚:记得是打给他了呀? --售货员低头数钱的工夫,二两酒已经进他的肚。俩老头“要好”--这地方的言,“要好”是爱干净爱整齐的意思。不论什么时候,上唇的胡子平斩乌黑,下巴的胡子刮得溜光。混身的衣服,袖子是袖子,领子是领子,一个组扣也不短。俩老头都爱穿靸鞋,是托人在北京步云斋买的。这种鞋过去是专门卖给抬轿子的轿夫穿的,后来拉包月的车夫也爱穿,抱脚,精神!俩老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年下办年货,一起去;四月十八奶奶庙庙会,一起去;开会,一起到场;送人情出份子,一起进门。生产队有事找他们,队长总是说:“去!找俩老头!”“俩老头”不是“两个老头”的意思,是说他们特别亲密的关系。类似“哥俩”“姐俩”。
两个老头现在都是生产队的技术顾问。郭老头精通瓜菜,也懂大田;耿老头精通大田,也懂瓜菜。
两人的身世可不一样。
我第一次遇见郭老头是在一个卖豆腐的小饭铺里。他坐在我对面,我看了看,总觉得他脸上有什么地方和别人不大一样。他的耳朵没有耳轮。他说:“是摔跤的褡裢磨出来的。”
他告诉我,他不是此地人,是北京人,--他说的是一口地道北京话。安定门外住家,种一片小菜园子,自种自卖。从小爱摔跤。那会摔跤,新手初下场子,对方用褡裢蹭你的耳朵。褡裢都是粗帆布纳的,两下,血就下来了。他的耳朵就磨出来了。
怎么会到这里来?那年大旱,河净井干。种菜没水哪行呀?逃荒到张家口,人地两生。怎么吃饭呢?就撂了地摔跤,是陪人摔。有一帮阔公子,学了一招两式喜欢下场显示显示。他陪着摔,摔完了人家给钱。阔公子们叫做“耗财买脸”。混了两年,觉得陪人家“耗财买脸”,没意思 !遇到一个熟人,在这里落了户,他也搬了过来。一晃,四十年了。
我有一天傍晚从城里回来,远远听见大队的大谷仓里有个小姑娘唱《五哥放羊》。真是好嗓子,又甜,又脆,又亮。去看看 !走进门,是耿老头!
耿老头艺名骆驼旦。“骆驼”和“旦”怎么能联在一起呢?这一点我到现在还没再弄清楚。他这个“旦”是半业余的。逢年过节,成个小班子,七八个人,赶集趁庙,火红几天。平常还是在家种地。
俩老头都是在江湖上闯过的人,可是他们在作务庄稼上,都是一把好手。他们现在不常下地干活了,每天只是到处转转,看看,问问,说说。
俩老头转到一块瓜地。西瓜才窜出苗来,长了几片蓝绿蓝绿的叶子,水灵灵的,好看得很。俩老头围着瓜地转了一圈,咬了一会耳朵,发了话:“把这片瓜都刨了吧,种别的庄稼,种小叶芥菜吧,还能落点猪食。” --“咋啦”“你们把瓜籽安得太浅了,这一片瓜秧全都吊死了!”瓜籽安浅了,根够不着下面的底肥,长不大,叫“吊死”。“看你俩说的!青苗绿叶的,就吊死啦!你们的眼睛能看穿沙层土板啦!不信。”--“不信?看吧!”过了两天,蓝绿蓝绿的瓜叶全都黄了,蔫了。刨开来看,果然,吊死了!
也许因为俩老头闯过江沏,他们不怕官。
“大跃进”年月,市里下来一个书记,到大队蹲点。在预报产量的会上,他要求一再加码,产量高得不像个话。耿老头说;“这是种庄稼?是起哄哪!你们当官的,起了哄,一走!俺们秋后咋办呢?拿什么往上交,拿什么吃呀?”胳膊拧不过大腿,产量还是按照书记要求的天文数字报上去了。措施是密植,小麦试验田一亩下了二百斤麦种!高粱、玉米、谷子,一律缩小株行距,下种超过往年三倍。郭老头、耿老头坚决不同意,书记下不来台,又不能拍桌子,气得说:“你就做一次社会主义的冒失鬼行不行”。
到了锄地时,俩老头拿着小锄,下地干活。他们把谷子地过密的小苗全给锄掉了。队长知道了,赶紧来拦:“你们这是反领导呀 !”俩老头说:“怕啥?他打不了我反革命!”
秋后,大田全部减产,有的地根本没有秀穗,只能喂老牛。只有俩老头锄过的地获得了大丰收。
在市里召开的丰产经脸交流会上,俩老头当代表发言,题目是《要做老实庄稼人,不当社会主义的冒失鬼》。主持会议的就是那位书记。郭老头头一个发言,头一句话就是:“书记叫俺们做社会主义冒失鬼……”
俩老头后来一见书记,叫他“社会主义的冒失鬼”。书记一点办法没有。
一九八〇年一月五日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