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遥
言非
我姓言,是一个石匠。当我可以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李晓曼找我刻碑并将那捧砂安葬之后的事了。我曾以为李晓曼悲戚的神情里刻下的只是生活的艰辛,却不曾想到两个生命轰轰烈烈的过往竟让我这双见惯了生死的老眼泛起泪花。毕竟,面对生命里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谁又能讲得云淡风轻?
故事还要从那捧砂说起。
在一个冬末春初稍显落寞的午后,李晓曼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作坊门口。“言师傅,我想请您刻两块碑,相隔一步并肩而立,然后葬一捧砂。”
干了这么多年刻碑行当,这样稀奇的事还是头一次遇到,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她身量高挑,五官像玉器上恰到好处的纹饰一样精致,大大的眼睛里噙满的却是黯然的悲伤。
“呃——能告诉我原因吗?”
晓曼怔了一下,踌躇中开始了艰难的讲述。时空也回到了20世纪60年代的越南。
孙逸尘同晓曼一样,是中国援越专家的孩子,在那个以主义和路线划分阵营的时代随同家人来到了越南。他的父母在一次架桥事故中因公殉职,他本应被送回国内,但受国内政治形势的影响,逸尘成为了孤儿,被留在河内福利院里生活,那一年他八岁。
时间就像风吹起的砂土一样,在阳光下翻腾,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十五年后,直到越南姑娘阮云慧的出现,才像一道光,照亮了他原本黯淡的生命。如果日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流逝,那么故事的结局也许就会平淡无奇。然而,平静的生活往往因为风云突变而乍起波澜,恣意的青春也常常由于激情燃烧而变得壮阔伟岸。受国际局势影响,1979年,中越关系交恶,战争一触即发,中方援建人员必须撤回国内。逸尘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抉择。
“云慧,跟我一起走,好吗?”望着一片狼藉的街巷和高喊口号的人群,逸尘棱角分明的脸庞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晦暗。
云慧沉默着,紧紧地咬着嘴唇。渗出的血和着那无声的泪,一滴一滴落下,砸进了脚下的砂土,消失不见。
“为什么?就因为你是越南人?难道我们就不能跨过这个界线?”
“不要再说了。”云慧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她知道,这触手可及的一步之遥隔着的不止是现实的千山万水,更是两个生命的咫尺天涯。
“我生在中国但已经没有亲人,长在越南又失去了父母。在这个世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直到遇见你,我才发现,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可老天却要把这最后一点希望都夺走!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逸尘的呼喊湮没在悄悄挂上天幕的暗夜里,一如天边最后那抹晚霞,苍凉而悲壮。
“这就是命!”云慧绝望地看着逸尘,“人生往往就是这么荒唐,美好的愿望总是与现实格格不入。逸尘,你要知道,夺走这一切的是不同的观念,是残酷的战争。如果你真的爱我,就离开我,回去,去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担起你的责任!”
晓曼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似乎在努力平复着情绪。“其实看法相比于活法而言,是多么微不足道。”她自顾自地说着。我望着晓曼似乎有些神经质的样子,突然发现,其实我们都一样,都是那样渺小而无助,只能被生活肆意地欺凌,然后留下斑驳伤口,在现实的结局里凝结成疤,在未来的回忆里泛滥成灾。
“逸尘捧起脚下的一抔砂土,他说他要带走这山这水,还有一颗破碎的梦里的心。其实,我知道云慧是爱着逸尘的,因为她望着逸尘远去的背影喃喃地说她会一直等,等砂子们不再分离,等逸尘给她穿上新娘的嫁衣。这就是这捧砂的由来。”晓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轻轻地呼了出来。
“那后来呢?”我不由得好奇这故事的结局了。
晓曼的目光仿佛穿过我,望见了过往。
“辗转回国后,我和逸尘都参了军,只是逸尘没有活着回来。我们都是医务兵,在一次阵地守卫战中,为了营救受伤的战友,我们几个人被越南兵包围。战斗中逸尘身中三弹英勇牺牲,临死时他掏出那捧浸透了血的砂,嘱托我在战争结束后亲手交给云慧。二十年里我多方寻找,却一直没有找到云慧。有人说,云慧因为和逸尘的爱情在越南国内大清洗运动中饱受摧残,在逸尘走后不久就失明了。还有人说,她直到死都在等一个人,等一件嫁衣。”
晓曼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我不知道。我凝视着这一步之遥的两座碑,突然发现故事的结局已不再重要。也许只有英雄式的死亡才能让破碎的梦重生吧。我相信,那片天空是因为砂子们的哭泣才变得蔚蓝而美丽;我也相信,总有一天,那片天空会变得苍凉而壮阔,只是因为砂子们的重聚。只不过,在那时的阳光里,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