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大地的星星迟子建注
秋天一到,风又硬了。燕子离窝了,大雁南飞了,林间落叶,河水枯瘦。人们抓紧时间秋收,因为天这时变得小心眼,说变脸就变脸,常常是庄稼没收完,雪就来了。这时节的女人最忙碌,给家人做棉袄棉裤,大人的通常翻新一下,再加一层棉絮,小孩子长得快,几乎年年都得接裤腿和袖管,不然会冻手脖子和脚脖子。收了秋,把土豆萝卜白菜下到地窖,腌上咸菜,再腌上一大缸酸菜,趁着正午的太阳还是热心肠,赶紧打了糨糊,裁好窗纸,把窗户缝溜了。不然寒风的小舌头三九天伸进来,你就会有被咬的感觉。此时在菜园角落自由了半年的鸡,就不能成溜达鸡了,鸡架被抬进灶房一角,鸡被圈了起来。冬天时我就多了一项活儿,每天早起烧火前,要把炉膛的灰掏了,用笤帚均匀撒到鸡架下,打扫鸡屎。把鸡屎撮到园田攒起来,开春时用于种倭瓜,倭瓜会特别面;用于种花,花朵则饱吸了颜料似的,格外艳丽。
冬天一拉开帷幕,就是一出长达半年的大剧,我们偎在火炉旁吃东西听故事的时候,山林的狍子野兔正努力扒开厚厚的积雪,寻找干枯的浆果和蘑菇,留鸟在树缝中探寻僵死的虫子
果腹。一场又一场壮丽的日落染红了西边天,一场又一场辉煌的日出,让我们懂得黑暗不是没有尽头的。
熬过一冬,向阳山坡的积雪开始消融时,蓝紫色毛茸茸的耗子尾巴花就顶着冰凌开了。体恤我们的春天,想着这地方的人被寒风吹打了半年,怪不容易的,便把羽翼伸向这里了。它所到之处,冰雪作古,碧草萌发,糊了一冬的窗纸和毛毡拆卸下来,屋子陡然明亮起来,鸡架被挪回因田,我们买来猪仔,了无生气的猪圈又有生气了。
我们的日子就在这四季中,随日月和流水,艰辛而踏实、朴素而温暖地缓缓流转。发生在山镇的每一个变革和进步,都令我们欣喜和激动。记得电灯取代了蜡烛的那天,全家人盘腿坐在炕上,简直不能相信头顶这颗小小的玻璃圆脑袋,发出的光比蜡烛要亮上几百倍,能照清人脸上的雀斑,照明花瓶的蜡花,照亮地板上匍匐的蜘蛛。而镇子首户买了电视的那年,我们一拨拨拥入这家,炕上地上站满了人,但见一个灰白的四方盒子通上电后,雪花点闪烁,随着主人拨动旋钮,黑白的画面出现了,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人能说话,鸟能飞翔,跟看电影一样,却不知放映员藏身何处,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更忘不了铁轨铺到山镇,第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时,一帮人追着火车啧啧惊叹,这可不就是森林的神龙么。
我还忘不了童年的识字板,那是仰头可望的纸棚。过年要刷墙和糊棚,糊棚用的通常是废旧报纸。板央泥的房屋低矮,所以炕离棚顶很近,大人站起来得弓着腰,我们刚好站起就能望见满棚的字。我不认识的字就问父亲,他讲这个宇时,常从报纸那句话的含意引申出去,讲它的多义性,让我明白一个字跟人一样,有着多重性格,识别它们没那么容易。我最得意的时刻,是父母躺在温暖的火炕上,我站在炕上,给他们读纸棚上的文章,虽然因为裁剪有些段落缺损,但我依然能把一篇社论或是报道的多半内容读出,父母表扬我时,我会要奖励,讨一块糖吃,含着它入梦,所以牙疼伴随我的童年。我在小镇抢过婚礼的喜糖,也跟着大人吃过丧饭。我喜悦地看着姐姐穿着鲜艳的嫁衣出嫁,也悲伤欲绝地看着父亲在阴冷的冬天吐出最后一口气。母亲寡居的那年,我第一次恐惧她会自杀,但父亲去世一个月后的除夕,她依然在灶上为我们煮出饺子。永远记得饺子将熟时,她拉开沉沉屋门,朝寒风凛冽的户外撇了一勺饺子汤,召唤父亲吃饺子的情景。所以去年初春,我爱人二十周年忌日时,我一个人在哈尔滨的家中,也包了他生前爱吃的饺子,煮熟前也往门外搬一勺饺子汤,叫着他的名字,召唤他吃饺子。两个画面相隔近四十载,真是生死契阔,天上人间!我最初走上文学之路,采撷的正是那片土地现世与隔世的花朵。风云变幻的大自然,动物植物,生灵的欢欣与悲苦,万物的雨露与寒霜,都是我下笔的动力。几十年过去,熟悉的乡土无论是人口结构还是情感结构都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些东西富庶了,可又贫瘠了;有些东西生动了,却又僵化了。当熟悉的乡土已经陌生时,我们要跟上认知,摸不到它的脉搏,作品又怎能血肉丰满。我很难定义文学是什么,只能说天地间有两个星空,一个是澄明上苍赐予的,要抬头仰望;一个是悲欢人间赐予的,需低头拾取。一个作家不断深入地挖掘人性之光,就是发现大地的星星,一块顽石会发光,一条河流会唱歌,一朵花会讲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只鸟会把人间消息传遍四方。在浩瀚宇宙中,所有的房屋都是陆地的船,载着芸芸众生,朝着星光的灯塔,远航。
(有删改)
【注】迟子建的故乡是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