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节选)
梁晓声
“十一”前,光字片人家全部清空。“十一”过后,光字片的大拆除全面展开。那是颇壮观的场面,动用了几十台重型机械——也是相当痛快的拆除。
周秉义赶到现场。当然不用他亲自指挥,他只是去看热闹。许多光字片的人也回去看热闹,不少人百感交集,有些老人还直掉眼泪。直到那时,光字片的人才觉得周秉义可亲可敬,争着与他合影。周秉义很高兴,笑容灿烂。不觉想起了刚任命的时候。
春节过后,组织部门下达了正式任命,周秉义担任副市长,名次还排得比较靠后。他的分工只有一项,主抓招商引资,尽快改造城市面貌,消除土坯房,促进本市房地产业发展。
一天下午,周秉义来到弟弟家,让秉昆陪他在光字片走一走。那天降了一场大雪。
秉昆说:“哥,这么大的雪,改天吧。”
秉义说:“我正是因为下这么大的雪才来的啊。没人出门,也就没人注意咱们嘛,想看哪儿看哪儿。”
秉义没坐专车,也没骑自行车。雪大,公共汽车开得慢,又不容易等到,等到了也不一定能挤上去,他干脆走到了弟弟家。于是,老哥儿俩逛起光字片来。
光字片的面积比以前大了,有几平方公里,人口也比以前稠密多了。大雪覆盖之下低矮的土坯房一片连一片,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如同历史回到了白垩纪,雪下覆盖的是成群体型怪异的恐龙僵尸;又如同无数明碉暗堡,为了迷惑敌军,偏要筑得不三不四,内中埋伏着整师整师的士兵,只等冲锋号响……
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这不适用光字片。稍一细看,谁都会从积雪之下发现外露的种种肮脏——垃圾堆,各种令人作呕颜色的泔水结成的冰面,公厕四周的尿冰……
兄弟二人并肩走时,周秉昆忽然心中对哥哥产生出同情来——仅差半步就熬成副省级干部了,偏偏给了个北方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当,排名还那么靠后。
秉昆问:“哥,你对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满意吗?”
秉义说:“你这话问得很肤浅,太矫情,太幼稚。古今中外,对自己人生感到满意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无忧无虑当皇帝的人,他还想长生不老永远当下去呢!我又凭什么会感到满意呢?”
秉昆接着问:“那就是不满意咯?”
秉义说:“也不能说不满意。我的人生道路尽管有时身不由己,但组织培养我,信任我,我在组织安排的不同岗位上,一向认认真真、克己奉公地工作,从来没有混过日子,所以,我对自己的人生也有满意的方面。人如果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两点满意的地方,那也就应该感激生命了。”周秉义谈兴颇浓,他对弟弟每一句话都给予了愉快、耐心的回答。
秉昆突然失声一笑。秉义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秉昆说:“你跟我说话,更像老师跟学生说话。”
秉义愣了一下,也笑道:“这辈子当不成老师咯,年龄过咯!”那一刻,秉昆从哥哥的话中听出了相当遗憾的意味,和一种类似晚秋的心境。他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哥哥——两只皮面羊剪线的帽耳朵之间,哥哥的脸比以前瘦多了,嘴角两边的皱纹明显多了,刀刻一般。他心里不禁有些难受——普通百姓家的儿子,当官当到哥哥那份儿上,太不容易了。
秉义颇为兴奋,他把秉昆带到了离家挺远的地方。那些地方秉昆从未去过,也没有同学朋友,不曾有过一个熟人。
“哥,咱们光字片就没有一个你的高中同学吗?”
“没有,我高中时的学校是全市排名靠前的重点校。据我所知,除了我,当年还没有第二个光字片的高中生。”
“哥,你当年太幸运了!”
“是啊,我当年学习真刻苦啊!”
在周秉昆记忆中,哥哥从来没有与他聊过那么久。他对那个雪天很感激。
老哥儿俩在光字片走啊走,转啊转,不知不觉天黑了。远处是铁道,过了铁道,不再是光字片了。除了铁道是各个区域的分界,路灯也是。铁道那边有路灯,已经亮了。光字片这边却只有极少的路灯,大部分地方被夜幕笼罩。像样的路才配有路灯。光字片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实在不配有路灯。人们似乎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常识,包括家住光字片的人。望着前方笔直的马蹄石道和成行的路灯,秉义问:"知道那边的街是怎么形成的吗?"
秉昆说:“知道,从前那边是俄国人住的地方。”秉义问:“知道那些街名吗?”
秉昆说:“当然知道!安和街、安发街、安德街、安定街、安正街、安良街……”铁道那边是安字片,安字片砖房多。长期以来,安字片是光字片人家向往的街区。秉义又问:“你知道那些街从前的街名吗?”秉昆反问:“从前不也是安字片吗?”
秉义说:“你想错了!从前的街名是俄国人起的,它们的俄文说法是:吉别斯卡亚、阿尔巴津斯卡亚、阿尔贡斯卡亚、米哈依洛夫卡亚、依戈尔纳卡亚、日托米尔卡亚……”
那时,兄弟二人正站在高坡上。
秉义指着远方又说:“看那边,也有街灯……”
秉昆说:“那是河宇片,有河洛街、河洲街、河曲街、河鼓街、河图街……”
“托尔斯泰纳亚、契诃夫纳亚、罗蒙诺索夫纳亚、谢甫琴科纳亚、涅克拉索夫纳亚……但是咱们光字片,咱爸他们那一辈中国人居住的地方,却至今没有几条像样的街、像样的路,路灯也还这么少。可咱们光字片的街名,却正是不折不扣的中国街名,咱爸那一辈中国人起的。光仁、光义、光礼、光智、光信、连起来是孔子的话——仁义礼智信!你好好想想,能明白咱爸那一辈闯关东落户于此的农民,当年为什么那么起那些街名吗?当年,咱们光字片还是有街可言的。如今,咱俩走了这么久,走过了几条算得上是街的道路吗?原先有过的街也被私搭乱建的土坯房占没了!"秉义一句接一句地说。
“可人们没办法啊!”
“是啊,没办法啊……”
秉义转身望着光字片,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光字片稀疏的几点亮光,让人不愿接近。秉昆问:“哥,你今天算是考察吗?”
周秉义说:“对。”
秉昆又问:“之后呢?”
周秉义说:“灭了它!”
在秉昆家小院外,秉义感慨道:“光字片还有这么个小院的人家,太少了。”
秉昆说:“是啊,冬天起码可以为家门挡挡风。”
秉义说:“你托咱爸的福了。”
秉昆说:“哥,进屋歇会儿吧。”
秉义说:“不了,谢谢你陪我。”秉义拍一下秉昆的肩,转身走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