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杨柳
唐弢
柳枝一弯弯地划着东方正在发白的天空,像是无数灰白的眼睛,在黑夜里张望着,俯临着。
陶渊明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一点也没有睡好,这时才觉得有点朦胧,然而给那跷石板的声音惊醒了。他索性从床上缓缓地竖起上身,披上了上衣。
“唉!唉!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隔壁传来一阵鼾声。
还想……那个浓眉毛,阔下巴,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渊明记忆里浮了上来。他恍然记起二十年前,在镇北将军的幕里,和这个黑而且丑的面孔是同事,这个人非常会说话,会钻营,成天和这个那个忙着什么,从来不见他发过火。闲来就擎着一本相书,因此也很喜欢批评别人的眉毛生得太低、鼻子太尖、口腔不应该那么小之类的话头。他能喝几杯酒,和自己倒还相得。自从抛弃宦海生涯,就一直没有想起他,他升了官,发了财,因此心里对他越发淡漠了。虽然听说他颇有异志,终以为未必是事实。三年前他收复关中,朝廷很有中兴的气象,自己高兴得很,本想北上游历一转,谁知……
“唉!唉!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刘寄奴不会做皇帝吧?”
院子静悄悄的,石板地偶然有飞鸟的影子掠过,那只黑狗已经跑得不知去向,风吹着柳树,时时落下一瓣两瓣枯叶来。他踱到板门边喊:“阿舒!”
廊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来,瘦长个子,被太阳炙黑了的脸孔,带着忧郁的表情,他垂着手,很恭敬地问:“爹有什么吩咐?”
渊明挥了挥手说:“没有什么。”
“赵家伯父昨天差人来说,请你今天去喝酒。”
……
渊明正在赵家喝酒。
“变了变了!县里出了告示啦!”阿宣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喘息着说。
“什么?”大家合口问。
“唉!”阿宣学着渊明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县里出了告示,说是宋王登了大宝,大赦天下。现在得叫做大宋永初元年七月了。”
他说着回过头来,向着渊明:“是永久的永,起初的初。”
……
亥时了,陶宅里还没有熄灯。渊明坐在床沿上,疲乏而又忧郁,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身边放着一只竹箧,他好像在整理什么,脸色是那么枯黄,刻板,仿佛病酒的样子,使人看不出一点活气来。
菜油灯点了半夜,那一点黄豆似的火焰,寂寞地泛出了幽绿的颜色。
“唉!”渊明长叹一声。
窗外的月光晶莹地照着,院子里像是洒了水。
“我们现在都是遗民了。”过了一会,渊明放下手里的诗稿,叹气说。
“怎样啦,遗民?我们不再照旧活下去了吗?”阿通问。
“活是总得活下去的。”阿雍参加了意见。
“不过,”渊明说,声音似乎有点嘶哑。“要是我当年不曾辞官……要是我现在还年青……唉!唉!”
“你看见告示上还说些什么?”渊明看着刚进来的第二个儿子问。
“这个,”阿宣想了想说,“我记不清楚了,但现在就得叫做大宋永初元年七月,却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会错的。”
“亡了国,我们不食宋粟,我们到南山采薇去,大家做伯夷,做叔齐。”阿端跑进来说。
“唉!你的话说得活像爸爸。”阿通批评。
“我们要淡泊,要清静无为,不要去管这些俗事,我们得学老聃。”这回是阿雍的意见。
“唉!你的还要像……”阿宣说,“不过,顶好是去请和尚拜几天忏,或者来一个什么法会,祈祷祈祷,救救国家。可惜慧远法师涅槃了。”
“畜生!”渊明厉声喝道,“不要胡说。”
阿宣吃了一惊。
“年青人应该有血气,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留得身后的名声。”渊明解释着。
“留名声的事情,”阿宣说,“得让大哥去干,我不该抢先。兄弟要友爱,谦让,爹说过的。”
“但是,”阿舒嗫嚅着,“我的身体不行,不及二弟结实。近来还有点神经衰弱。”
“唉!你们都去睡觉吧!”渊明说。
大家一哄而散以后,房间里又开始沉寂了。灯光更加暗下去,蚊虫唱着歌,蝎子偷偷地爬出来,在泥壁上布好阱。
渊明搔着脚趾,默默地,兀自生着气。他觉得人类是没有理智,没有情感,蠢过于一切生物的东西。他悲愤,愧悔。那个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摆,再也驱不走。忽然变成了青面獠牙,伸出鸡爪似的两手,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抓去了,他们柔弱得像羔羊,一点也没有反抗。渊明感到一阵内疚。他定定神,在案头坐下了,摊开诗稿,心里一片乱麻。
但终于动起笔来,这一晚,他写了不少诗。写了《述酒》,写了《咏荆轲》,一直写到寅时尽头,还不曾停笔,呵欠已经打了几十回,然而他想:“我还得写下去,我得留一点教训,我要写到天明。”
杨柳枝叶里萧萧地吹起了一阵晓风。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