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鞅
杨刚
西北的高天是欢悦的艳明,像发光的蓝水晶,太阳金闪闪,从远际暗暗镶上水晶边沿,烘起一圈宇宙的晕润,如天的冕旒。
于满殿的肃静中,秦孝公端整的扬起他宽洁的前额坐在宝座上。
消息已经宣布了。大臣们摺眼闪眉毛的期待着,故意闭紧嘴唇,显出自己对于责任的敏感,也提醒自己别在新出现的事物面前丢了身份。有的便起始在心里来研究这新事情的称头,色相,对自己,对人家;当然心里虽十分用力把国事提在前面,那尖头的自己老是由国事的膈肢窝里钻出一只刀子样的眼睛来问:“干这种新事于我有什么份呢?那时要把我搁在那里去?”胆小的朝臣们却多半是伸头缩颈,东张西看,又朝了殿外阶墀底下望,他们是被没有色泽的好奇心所挥动,如山坡上感受了未来风势的群羊。
宰相甘龙颔下飘着半尺长的白须,披在红袍的前胸上;下巴软软垂在胡子的里面。交着手,挺着胸,站在朝廷班首,在他凝聚的眉毛下面仿佛已堆积了一团保卫国家传统的刀剑。他俨然如一尊记路山石立在那里。
杜挚,他永远摸索算盘的手指在神经质的跳动。鼠子样窜着的眼睛东溜西溜仍然又回它的老目的上面去,他皱纹特多的那窄窄前额上时常闪过像云雾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利呢?有什么好处?”一时他的鼠眼窜上了另一个同伴身上,做出寻找同情的神气。但公子虔却失陪,没有招待。他今天穿上了一对新的挖花膝裤,一对亮灼灼的黑靴子,这时候尽望自己的脚,又时时提动衣服。雪白圆满的脸上攒聚了一堆焦急,微微泛红,他的头巾穗子轻轻颤摇,厚嘴唇嗡动着不耐烦。他穿了新膝裤的腿似乎在嚷:“把我搁在这里干什么?我得跨在马上呀!把我的膝裤老是盖着,不能忍受呵。”
威重的大殿如临盆的产母。
阶墀下面的阳光里,直挺挺走来了那位众人所期待的白衣。警惕的三角眼这时是牢牢踞着不动,象是过度矜持,又象是防敌。
孝公的响亮声音在殿上震动,大臣们全都提提脚跟,伸长了脖子:
“群臣大夫,我三年求贤要图改造国家,继续先君穆公的大业。贤士公孙鞅不远千里来到我国。他对于我有所献议,但是依据他的献议,我国其势不得不对于例行的旧法加以改革。这是国家百年大计,诸大夫可尽量发抒意见。公孙鞅也可以坦白说话。现在,公孙鞅,你先陈述你的理由。”
公孙鞅稽首,心里禁不住有一点跳,但他把住了镇定,看着孝公说道:
“君主,诸卿大夫,怀疑一种行为,那行为就不会完成;怀疑一件事业,那事业就不会有效果。行径高人一等的,世人原不能谅解他;见解独到的人,一定会被一般人訾议。愚人为既成的环境所蒙蔽,聪明人却在事先就见到了。创始的功业原不能求一般人赞许,等事成了,一般人自会来享受。讲求最高的德行,就不会与流俗相合,要立大业也不必求人人都同意。”说到这里,他顿一顿,眼光将群臣一扫,加重了语气,高声继续说道:“因此,圣人只要能强国,不必取法旧规!只要可以便利人民,不必墨守成礼。”
“说得好!”这是孝公响亮的赏赞。
宰相甘龙这时可急了。他的白胡子抖抖的,下巴肉也颤颤摇动。他扯起沉重的眼皮,从班次里庞然移出沉重的身体走到孝公面前把双手拱着一举,用元老口腔说:
“这话不对,不对!圣人不用变易人民的生活就能够施教化,有智慧的人,”他昂然斥了公孙鞅一眼,“用旧法子照样能治理国家!顺着一般人的习惯来施教,不消费力就可以成功,缘着老法子行事,官吏既弄得惯,人民也不觉得烦扰。还有,还有……”
公孙鞅见他摇头结舌,便不客气的截住他:
“甘龙这话是世俗一般之见。常人苟且偷安,学者执于旧闻。这两种人只能奉公守法,作个小官儿罢了,那里能和他们讲到超于旧规以外的事?三代不用同一礼教,却都王了天下,五霸都作了霸王,也各有各的路径。聪明人作法以适应新情势,愚人却为法律所制。有才能的人改革礼制,无用者才被旧礼制捆着呢。”
杜挚尖着两眼看住公孙鞅,心里着实不服气。以班次以地位,杜挚觉得朝臣的眼锋都在逼他说话。他只好走出班来硬着头皮对公孙鞅讲:
“我想,除非有一百种利益,法律总不好改变。除非看到有十重功效,工具是不方便改换的。学古总不会学出罪过,按着旧礼走。是不会出岔儿的哟。”这位先生是管财政的大家,他的账簿写得清楚极了。他说话的时候手指拨上拨下,仿佛在空中打算盘。
公孙鞅最看不起这种奴性的“现实主义”,他冷冷一笑,面对孝公说:
“治理国家的方法不只一种。只要于国有利,不须效法古人。试看汤武作了天王并不是学的古法,而夏殷不曾改变古法反而失了天下!反古有何不对,循礼有什么好处呢?”
“对极了!”孝公不知不觉的脱口嚷了出来。只这一声就如命运已经宣判了一样,全个朝廷都哑默无言。
在不受抵抗的局面之下,公孙鞅受命作了秦国的左庶长,执行变法。
(有删改)
[注]历史小说《公孙鞅》出版于1939年,取材于商鞅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