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才禅师
沈祖棻
树林稀疏的地方,露出了一角红墙,那正是巍峨的永欣寺。红的墙在落日的光辉里闪着眩目的色彩,当它映入骑在马上的辩才禅师眼帘的时候,他的心立刻跳动起来。
他像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兵士,在一种没有生还之望的心情中意外地回到了故乡。他想到立刻就可以回到他住惯了的寺院,看见他心爱的东西——那维系着他全部生命的一卷《兰亭》,他欢喜得要发狂了。
他想起,皇帝三次敕令他入内庭,千方百计想骗取他的《兰亭》,自己如何的不为威势所屈,排斥了一切奇珍异宝的诱惑,始终不曾将《兰亭》献出来。
秋渐渐地深了,萧条的气象笼罩了大地。辩才禅师近来总感到生活中还缺少了一些什么东西,可以说,是缺少一个人——一个能够了解《兰亭》、同时也就是能够了解他珍爱《兰亭》的心情的人。他的弟子中,却没有一个能够了解《兰亭》的,这一点,辩才禅师不能不认为是他生活中的遗憾。
有一天,那是一个寂静的黄昏,辩才禅师刚临摹过一通《兰亭》,慢慢地踱出禅室,远远地望见有一个生客在院子前面徘徊着,似乎是来庙中观览的。
“是什么地方的施主光降寒寺?”辩才禅师殷勤地问。
客人慢慢地走了进来,是一个三十几岁书生模样的人,高高的身材,穿一件宽大的黄袍,头上戴着巾,巾下覆着一个略瘦而苍白的脸,他非常合礼地作了一个揖,用清朗而沉着的声音回答辩才禅师的问话。
“弟子姓萧,是北方人,带了一些蚕种到南方做买卖;偶尔经过宝刹,一些生动的壁画吸引了我,这伟大的艺术给了我最高的启示,使我留住了。”
辩才禅师很高兴地邀请来客进了禅室。他们下棋,弹琴,谈论文史,立刻非常相得了。有一天,姓萧的客人带来了一幅梁元帝《自画职贡图》给辩才禅师看,画是那样精巧;辩才禅师一见,就深深地赞叹起来。于是姓萧的客人说:
“弟子最好书画,的确,好的画像好的字一样值得人称赞。”
“好的字吗?那不用说是二王了!”辩才禅师得意地叫起来。
“不瞒禅师说,弟子先世都传二王的楷书法,弟子也是从幼年就爱好二王书法,用心揣摩过的;现在出门还随身带着几通王帖哩。”
整个下午,他们在详细欣赏和互相赞叹来客所携带的二王法帖中度过。最后,辩才禅师看不过对方的过分夸张和骄傲,终于笑着说:
“这几通固然不错,但是还不能算怎样好;老僧有一幅真迹,倒很异乎寻常呢!”
“是什么帖呢?”对方似乎不信地问。
“《兰亭》!”用轻快的调子毫不费力地说出这两个字,口角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经过了多少离乱,哪会有真迹存在;不过是响拓本罢了。”对方轻蔑地笑了。
“什么话!智永禅师在世的时候,一直珍藏着,临死的时候,亲手交付给我,哪会有错呢?”
辩才禅师亲自从屋梁上取出《兰亭》,小心地打开了放在客人面前,得意地说:
“请看吧!如何?”
客人取在手中,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指了几处地方说:
“你看!这笔不得势,那笔也不得神!果然是响拓本呢!”
辩才禅师不答话,挥手将《兰亭》夺过来,感到从未受过的侮辱,脸涨得通红,气呼呼地叫道: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你不许再和我提‘兰亭’两个字。”
对方并不生气,轻松地笑了!
“何必生气呢?弟子和禅师取笑的。弟子揣摩了二十年王帖,难道连真伪都辨不出吗?这的确是稀见的神品,快取过来让我细细赏鉴一下吧!人间的乐事,还有更胜于此的吗?”
“请原谅我的粗鲁吧!你可以细细地欣赏,要知道这机会并不是容易的哩!”辩才禅师立刻转怒为喜,温和地说;同时又将《兰亭》笑嘻嘻地递过去。
客人郑重地接了过来,细细地赏玩着,一面笑着对辩才禅师说:
“看到这样的神品,就像见了天人一样,真是神光四射,令人目眩神迷;它将我们从这污浊的尘世带到了另一个美的世界,使我们忘记了一切!”
“你才是真正能懂得《兰亭》价值的人啊,同时也是最能了解我心情的人啊!”辩才禅师快活得叫了起来,紧紧握着客人的手,他的眼中流出欢喜的泪了!
从此以后,禅师和客人每天在一起鉴赏《兰亭》,也不再藏在梁上。客人每天到永欣寺来,辩才禅师将他奉为上客,徒弟们也都和他相熟。每逢禅师外出做佛事的时候,就留客人独自欣赏《兰亭》;等到禅师回寺之后,两个人又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
那一天,辩才禅师正在灵记桥南严迁家里做佛事,忽然都督派人传唤他,他不知道什么事,奇怪极了!后来又有差役来催促他,说是御史要见他,叫他赶快就去。辩才禅师感到更糊涂了,就匆匆忙忙随着来人去见御史。
辩才禅师一抬头,看见那御史就是他的姓萧的客人,不由得怔住了。御史庄严地说:“我是奉旨来取《兰亭》的,现在《兰亭》已经取得,所以请你来……”
辩才禅师没有听完他的话,立刻觉得有一个魔鬼伸出钢铁一般的指爪,将他的心拉了出来,眼前一黑,天地立刻旋转起来,他一切都不知道了!
写于一九三五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