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粮差
赵树理
崔九孩当了一辈差(司法警察),在那年虽是五十多了可还能说能跑。有一次南乡的催粮差使派到他头上,他不想去——虽然能说能跑,可总得有点油水跑得才有劲——差使多了跑不过来。就雇个人吧!
他雇了煎饼铺里一个伙计。这人是从镇上来的,才到城里没有几天,虽说没有催过粮,可是见过别的差人到他家去催粮。他觉着这事也没有什么不好办——按单找户口、吃饭、要盘费。这有什么难办?他答应了。九孩就把票子、铁绳、锁子和自己的藤条手杖都交给他。
走路比卖煎饼还轻快,不慌不忙走了十五里,取出票来看看,眼前村子里有一户叫张天锡。进了村,到了村公所一打听,村警说:“催粮啦?张天锡是张局长的老爷爷,早就不在了。”他又问村警说:“他住在哪一院?”村警说:“在南头槐树底那黑漆大门里。”
到了村南头,找着槐树,又找着黑漆大门,一进去就有个大白花狗叫起来。有个人正担着水在院里浇花,见他进去,便挡住狗问他是哪里来的,他说从城里来。那人又问:“送信吗?”他说:“不是!有个事啦!”
二先生在家里听见了,隔着窗问:“什么事?”说着就到门边,揭开竹帘用手一点说:“过来,我问问你!”他便走到门边。二先生问:“说吧!什么事?是不是财政局打发你来的?”他说:“不是!我是催粮的!”二先生问:“催粮的?给我捎着信啦?”他说:“没有!”二先生说:“那你来做什么?”他说:“票上有你的名字。”二先生看了看他,又问:“你是新来的吧?”他说:“是!”二先生摇了一下头,似乎笑了一笑说:“走吧!我已经打发人点粮去了!”
他觉得奇怪了。他想:这先生怎么这样不讲面子?不给钱吧也不管顿饭?不管饭吧连屋子里也不叫进去坐坐?他还没有想完,二先生追他道:“走吧!”说了就放下帘子把头缩回去。他生了气,就向着门里喊道:“这是拘票啊!”二先生也生了气,隔着门叹气道:“哪这么不通窍的差人来!”又揭开帘道:“你叫什么名?”他更气极了:“我拿着票找你找错了?”浇花那个人也赶上阶台,推了他一把道:“你这人真不识高低!跟二先生说话还敢那么喊叫?”白花狗也夹掺在中间叫起来。
二先生这会儿可真生了气:“我没有见过票,拿出来我看!”他在这种局面下,一时拿不定主意,也不知是拿票好还是不拿好。浇花的劝他赶紧走开算了,可是二先生认真要他取出票来,他也只好取出来。
二先生不是没有见过票,他是要看看这差人叫什么名字。二先生一看见崔九孩这个名字便问道:“你就是崔九孩?”他拿着票,也只好顶住这个名,便答道:“是!”才说出个“是”字来,就挨了二先生一耳光。二先生说:“回去吧!叫崔九孩亲自来拿票来!”
看样子是不便再商量了,只好返回城里去。来回跑了三十里,吃了一个耳光,满肚冤枉向崔九孩去诉。崔九孩问明了原因,便叹气道:“谁叫你到他那里去?算了算了!这是我的路途债,非自己去跑一趟不行!你挨了打还不算到底,我还得给人家说好话赔情去,要不,连票也拿不出来了!”
他满以为回来见了崔九孩可以给自己拿个主意,谁知崔九孩也这么稀松!他便问道:“这家有多大势头?”崔九孩道:“势头也不大,只是咱惹不起:他哥哥就是现在咱县财政局的张局长,咱得伺候人家。算了!你回去歇歇吧!还是得我去!”
二先生家是他常去的——送信、捎东西,虽不是法警分内的事,可是局长说出来就得去——路是熟的,不用打听,一直跑到二先生院子里。
爬到玻璃窗子上一看,他嬉皮笑脸揭开帘子道:“二爷!我来给你老人家赔情来了!”说了就嘻嘻笑着,走进来蹲到窗下。
二先生老婆笑着说:“老九孩,你怎么弄了那么个替死鬼?差一点把你二爷拴上走!”九孩说:“不用说他了,太太!都只怨我!我不该偷懒!二爷知道,催粮是苦差!我老了,不想多跑,才雇了那么一个人。”
二先生也开了口:“雇人也看是什么人啦!像那样一个土包子,一点礼体也没有,要对上个外面来的客人,那像个什么样子?”崔九孩自然是一溜“是”字答应下去。答应完了,又道:“二爷,不要计较他!都是我的过!你骂我两句好了!”他停了一下,见二先生没有说什么,就请求道:“我走吧,二爷?”二先生道:“走吧!票在桌上那书夹子里!”
他从书夹子里翻出票来看一看问道:“二爷,这村里有一户叫孙二则的住在哪里?”二先生道:“那是个种山地的,住在红沙岭!那可能给你赶个盘费!你们这些人还不是一进了山,就为了王了?”九孩笑道:“对对对!二爷是明白人!”
崔九孩辞了二先生,便望着红沙岭走。快到上山的地方,他拿出一副红玻璃眼镜戴上。这眼镜戴上不如不戴,玻璃也不平,颜色又红得刺眼,直直一棵树能看成一条曲曲弯弯的红蛇,齐齐一座房能看成一堵高高的红墙。他到大村镇不敢戴,戴上怕人说笑话;一进了山一定要戴,戴上了能吓住人。一根藤手杖,再配上这副眼镜,他觉着够味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