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之 声
王 蒙
咣的一声,黑夜就到来了。岳之峰的心紧缩了一下,又舒张开了。车身在轻轻地颤抖,人们在轻轻地摇摆。多么甜蜜的童年的摇篮啊!夏天的时候,把衣服放在大柳树下,脱光了屁股的小伙伴们一跃跳进故乡的清凉的小河里,一个猛子扎出十几米,谁知道谁在哪里露出头来呢?闭上眼睛,熟睡在闪耀着阳光和树影的涟漪之上,不也是这样轻轻地、轻轻地摇晃着的吗?失却了的和没有失却的童年和故乡,欢迎我么?
那愈来愈响的声音是下起了冰雹吗?是铁镇砸在铁站上?在黄土高原的乡下,到处还靠人打铁,我们祖国的胳膊有多么发达的肌肉!呵,当然,那只是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来自这一节铁轨与那一节铁轨之间的缝隙。反正火车开动以后的铁轮声给人以鼓舞和希望。
这真有趣。在德国考察三个月回来之后,他怎么也没想到要坐两个小时零四十七分钟的闷罐子车呀。三个小时以前,他还坐在从北京开往X城的三叉戟客机的宽敞、舒适的座位上。现在呢,他和那些风尘仆仆的,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的旅客们挤在一起,就像沙丁鱼挤在罐头盒子里。甚至于他辨别不出火车到底是在向哪个方向行走。
尘土和纸烟的雾气中出现了旱烟叶发出的辣味,像是在给气管和肺针灸。梅花针大概扎在肺叶上了。汗味就柔和得多了。方言的浓度在旱烟与汗味之间,既刺激,又亲切。还有南瓜的香味哩!谁在吃南瓜?X城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没有见卖熟南瓜的呀。别的小吃和土特产倒是都有。花生、核桃、葵花子、柿饼、酸枣、绿豆糕、山药、蕨麻……全有卖的。
有人叫苦了:“这个箱子不能压!”一个包着头巾抱着孩子的妇女试探着能不能坐到一只箱子上。“您到这边来,您到这边来。”岳之峰连忙站起身,把自己的靠边的位置让了出来。坐在靠边的地方,身子就能倚在车壁上,这就是最优越的“雅座”了。那女人有点不好意思,但终于抱着小孩子挪动了过来,她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不踩着别人。“谢谢您!”妇女用流利的北京话说。她抬起头,岳之峰好像看到一幅炭笔的素描。
自由市场。百货公司。香港电子石英表。豫剧片《卷席筒》。羊肉泡馍。醪糟蛋花。三接头皮鞋。包产到组。收购大葱。差额选举。结婚筵席……在这些温暖的闲言碎语之中,岳之峰轮流把体重从左腿转移到右腿,再从右腿转移到左腿。幸好人有两条腿,要不然,无依无靠地站立在人和物的密集之中,可真不好受。但他给一个女同志让了“座位”。不,没有座,只有位。想不到她讲一口北京话,这使岳之峰兴致似乎高了一些。“谢谢”“对不起”,在国外到处是这种礼貌的用语。
“给这种车坐,可真缺德!”
“你凑合着吧,过去,还没有铁路哩!”
“要赶上拉肚子的就麻烦了,这种车上没有厕所。”
“并没有一个人拉到裤子里嘛!”
“有什么办法呢?每逢春节,有一亿多人要坐火车……”
黑暗中听到了这样一些交谈。岳之峰的心平静下来了。是的,这里曾经没有铁路,没有公路,连自行车走的路也没有。农民挑着一千五百个鸡蛋,从早晨天不亮出发,越过无数的丘陵和河谷,黄昏时候才能赶到X城。我亲爱的美丽而又贫瘠的土地!你也该富饶起来了吧?过往的记忆,已经像烟一样、雾一样淡薄了,但总不会被彻底忘却吧?历史,历史;现实,现实;理想,理想;哞——哞——咣嘁咣嘁……喀啷喀啷……沿着莱茵河的高速公路。山坡上的葡萄。暗绿色的河流。飞速旋转。
这不就是法兰克福的孩子们吗?男孩子和女孩子,黄眼睛和蓝眼睛,追逐着的,跳跃着的,欢呼着的。那欢乐的生命的声音。那友爱的动人的呐喊。
不。那不是法兰克福。那是西北高原的故乡。一株巨大的白丁香把花开在了屋顶的灰色的瓦榜上,如雪,如玉,如飞溅的浪花。摘下一条碧绿的柳叶,卷成一个小筒,仰望着蓝天白云。
不,那不是西北高原。那是解放了的、飘扬着五星红旗的首都。那是他青年时代的初恋,是第一次吹动他心扉的和煦的风。春节刚过,忽然,他觉察到了,风已经不那么冰冷,不那么严厉了。二月的凡就带来了和暖的希望,带来了早春的消息。
那,那……那究竟是什么呢?
他再定了定神,再揉了揉眼睛,分明是在从X城到N地的闷罐子车上。
什么?一台录音机。在这个地方听起了录音。一支歌以后又是一支歌,然后是一个成人的歌。顽强的,低哑的,不熟练的女声盖过了一切喧嚣。
“这是……什么牌子的?”岳之峰盯着录音机问。
“日本的三洋牌,这里人们开玩笑地叫它‘小山羊’。”妇女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回答。岳之峰仿佛看到了她的经历过风霜,却仍然是年轻而又清秀的脸。
“你在学外国歌吗?”岳之峰又问。
妇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我在学外国语。”她的笑容既谦逊,又高贵。
“这都是些什么歌儿呀?”一个坐在岳之峰脚下的青年问。岳之峰的连续提问吸引了更多的人。
“《小鸟,你回来了》《五月的轮转舞》和《第一株烟草花》。”女同志说,“欣梅尔——天空,福格尔——鸟儿,布鲁米——花朵……”她低声自语。
他们的话没有再继续下去。车厢里充满了的照旧是“别挤!”“这个箱子不能坐!”“别踩着孩子!”“这边没有地方了!”之类的喊叫。
“您听音乐吧。”她说,好像是在对他说。是的,三支歌曲以后,她没有揿键钮。在《第一株烟草花》后面,是约翰·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闷罐子车正随着这春天的旋律而轻轻地摇摆着,熏熏地陶醉着,袅袅地前行着。
1980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