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节选)
萧红
我正想要问祖父,那磨房里是谁家的小孩。这时冯歪嘴子从外边来了。
戴着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说话先笑一笑的样子,一看就是冯歪嘴子。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他说:“老太爷,我摊了点事……”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皮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皮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他才说出一句话来:“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着向祖父说:“爷爷,那磨房里冷啊!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看,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道谢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甚么意思。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她说:“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账。你是什么东西,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墩墩的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温度计),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爷爷,磨房的温度是多少呢?”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在零下七八度。”
后来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
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她打起水来,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的好手!”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下,我家所有人都聚集了的时候,王大姑娘这么的。那个说王大姑娘那么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人们都取笑着冯歪嘴子,说:“冯歪嘴子有了大少爷了。”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黏谷,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就在饭桌上,当着众人,留着馒头带给大少爷去吧……”
冯歪嘴子听了也并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这是嘲笑他的话,他很庄严地说:“他在家里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说:“还是带上几个吧!”
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
冯歪嘴子一点也感不到羞耻,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给他的儿子吃了。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冯歪嘴子欢喜得不得了,嘴都闭不上了。
他在家里边,一看见他的女人端一个大盆,就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看见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也这样阻止着她:“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可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白,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几个鸡蛋
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来。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冯歪嘴子的女人是产后死的,传说这样的女人死了,小庙不留,是将要成为游魂的。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觉得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
看吧,看他可怎样办!
东家西舍的也都说冯歪嘴子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
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似的,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
他说:“慢慢地就中用了。”
(有删改)
[注]王大姑娘喜欢上了冯歪嘴子,二人自由恋爱结婚,没有明媒正娶,村子里的人经常会去看他们,但人们并不关心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