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彭燕郊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朵百合花,那是盛开在丛生着荆棘的高原上的。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的阳台上有一盆百合花。有一次我在村镇的街上看到一队游行的年青人,他们拿着红的黄的白的绿的五颜六色的小旗,呼喊着,奋激地行进。我记得,那行列里面最使我爱慕,最使我向往的是走在前头的那个吹号手。真的,可以说他是最镇静、最沉着的一个了。人们按照着号音的节拍行进着,他自己呢,也陶醉在悠扬的号音里,那样摇摇摆摆地走着,吹着。
在我幼小的心里,我由衷地爱慕着吹号手,和他那光亮铮铮的喇叭。
于是,我开始细心地灌溉阳台上的那盆百合花了。每天每夜,总在性急地窥探着,那花朵是不是已经开放——我坚信,百合花开放了,就会像喇叭一样的。
呀,我是多么高兴呵!百合花开放的那一天,我把花采下来,不敢给爸爸知道,也不敢给妈妈知道,一大早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偷偷地带着那朵百合花。可是,总归给先生看到了:狂欢的我正在尽情吹着我的小喇叭。我的小伙伴们应和着我的号音,“打打底、打打底……”地在操场上进行着,舞着小手呼唤着。那位先生是顶凶的,我记得我挨过他好几次打手心——这回,大概也免不了要打手心了。我想。果然不错,小伙伴们每人五下,我呢,加一倍:十下。
但,最使我痛心的是我的小小的喇叭的可怜的命运,她是那样孱弱无助,被撕成了一片片碎瓣,被用脚在铺满粗砂粒的操场上狠心地践踏着,烂了,破了。
百合花的记忆是忧伤的。
十三岁时,我从家里偷偷地跑出来。为了我的天真的、很模糊的憧憬,我跑了。在辽阔的海流上飘游了一天两夜,于是,到达了一个半岛上,那是被人家用许许多多赞美讴歌和夸耀渲染得十分美好的一个“新天地”,人们说那儿有的是智慧,是取之不尽的学问的财富的宝库。
我在那儿投考一个艺术专科学校,感谢人们的好意,并不因为我的幼小而拒绝我。
受试验时,好呀,我的眼前真地突出了一片新天地。是百合花呀,那么亲切地在画室的几上,在绿色的布幔的掩映下,向我微笑着。——作为入学的考试,每个人应该画一张油画,画这朵百合。
很快地,我就开始忘情地挥动我的画笔了。我画得那样快,以致坐在我旁边的那位正在细心地描着轮廓的小姐禁不住失声笑起来。而那个长头发的艺术家,我们的教授,却气得耳朵都红了,红得简直就像紫胀一般。可怕呵,他的气愤是超过了他的喉咙所能担负的限度,他的怒吼的声音是差不多嘶哑了,好像要吞下我似的嘲骂着我,揶揄着我:
“这像什么百合花呵?你们大家看,这不是百合花,这是喇叭!”
在哄堂大笑里,我万分羞涩地收拾好我的画具,走了。
百合花的记忆总是忧郁的。
战争来了,有幸地,我参加到一支军队里,像一块投进洪炉的赤铁,满感燃烧的喜悦。更有幸的是,在这队伍里我遇见了并熟识了许多吹号手——多么令人艳羡的吹号手!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是,他们都很年幼,都有小而红润的双颊。当他们吹起号来,那双颊是怎样像透熟的苹果似地鼓起着呵。他们是那么流畅爽利地吹着,就像是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吹出来的,嘴角总带着微笑——我也是像他们这么大的年纪呵,那时候,我还只能用百合花来当喇叭吹呢。
在我工作的那个部门里,同样有一个小号兵。同样地,他吹着,笑着,奔跑着。
那天,是下雪天呢。寒冷使人变得懒散,一夜来的雪并没有减削或增添多少。人们已感觉不到时间到底运行到哪一刻了,眼睛被逼人的白雪眩昏了,辨识不出光度的深浅,奇怪的是:在暖暖的军毯里躺着,享受着一天中最叫人留恋的时光,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抱歉哪,却始终没有听见号音——起床的号音。那是从来都不会迟误的——虽然我们都终于起来了。
部里的小鬼在开早饭时候告诉我们:小号兵病了,吐血,进医院休养去了。
后来呢?后来,一连一个礼拜,没有号,我们听哨音动作。一个礼拜之后,号兵来了,不是病愈出院的小号兵,而是一个新来的年纪较大的号兵。
春天来了,在映山红盛开的高原上,我去凭吊我们小号兵的新坟。小号兵死了,医师告诉我,小号兵因为吹了太多年号,肺部震裂得太厉害了,即使在很有钱的人家,怕也没有什么希望的。我想起了小号兵短短的生涯里一连串的苦难,不禁呜咽了。那是我到我们野战医院去看他时,他自己详细地告诉我的:怎样地,他被雇在地主家里放牛;怎样地,他从小就没有了父母,常常挨人欺侮;怎样地,他逃到军队里来。小号兵是健谈的,像他善于吹号一样。我曾经从他那里听到多少故事呵……可是现在,他就已经死了!
在映山红盛开的高原上,耸着一堆新鲜的黄土,一块小小的标写着小号兵姓氏的木板,那么寂寞地安放在那儿。是四月哪,松林里的小鸟啼啭着,天空是明净的,跟小号兵的灵魂那样。可是我,被一阵幻想苦恼着,仿佛看见他仍旧在用那样练达洒脱的姿态吹着他的号角,那号角的红绸布仍旧喜悦地在他的胸前飘舞,于是我把号角设想作百合花,红绸布的流苏设想作映山红,打算画一幅宝图。画面:在映山红盛开的高原上,一朵百合花挺拔地耸立在中间。
今天,在我的记忆里,百合花是盛开在盛开着映山红的高原上的。
百合花的记忆,总是忧郁的呵。
一九三九年九月云岭
(选自《浪子》,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