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红楼梦》中有三重世界,一是生活世界,一是艺术世界,一是哲学世界。
第一重世界是变化无常的世界,混杂酸甜苦辣,历经生老病死。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时代,佛学盛行。自王阳明之后的晚明直至清代的佛学传播,使得民众接受了这样的宗教观念:人生在世,必须相信净土,不断修行,才能超越轮回,达到清净世界。曹雪芹正是在此基础上设定了《红楼梦》的生死观。
这个介于儒道之间、变动不居的世界没有恒常,充满起伏跌宕,悲欢离合。宝玉和黛玉有前生的夙缘,他对她有甘露之惠,她对他怀报答之心,今生相逢本该天生一对。然而,无端忽来一宝钗,德容言工,无不胜之,又抉“金玉良缘”之势,使得黛玉在与宝玉的交往中常感到不安,宝玉也常有“好景不长”的预感。不仅他们的爱情关系在变,周围人的福与祸也在变。“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荣宁两府就是如此。贾敬信奉道教,却因为吃了金丹烧胀而死。元春封妃省亲,富贵已极,“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却也埋下了败落的种子。贾家鼎盛之时,“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可到第七十五回,尤氏在贾母那里吃饭,饭不够吃时丫鬟却给她盛了下人吃的白粳米饭,荣国府已显窘态。最终,几大家族走向衰败与崩溃。可小说的结尾又说兰桂齐芳,贾兰考中了举人,贾宝玉有一个遗腹子,那么,曹家是不是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小说含而未露。小说中求长生的死了,望情爱的断了,想长久的败了。从《易经》的观点来看,就是否极泰来、乐极生悲、静极而动。
第二重世界是有情世界,它更接近于心理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衡量万事万物的价值标准,不是金钱,而是缘分和情谊。人在红尘中有情,这情是自然生发出来的。虽然世界无常,但情支撑着世界。宝玉“情不情”,对花、鸟、月亮、星星无不有情,甚至对父亲小书房里一轴美人图都想去探望抚慰一番。他怜香惜玉,爱袭人、晴雯、龄官、芳官等姑娘们,最后钟情于林黛玉。一位意大利汉学家说过,中国人有各种各样细腻的感情,这些情因远近不同而构成各种各样的关系。是情的出神入化构成了变化,构成了悲欢离合,构成了艺术美感。这就是变化中情的美。
第三重世界是虚空世界,既超越有情世界,又是隐藏其后的恒定的价值观。道家讲究清净无为,佛家讲究一方净土。它们都主张没有情感牵累和兴衰变化,超脱悲欢喜乐,追求悟性的化境。相对于有情和变化,这种价值观是一个恒定的真相。有情世界则是对虚空幻境的偏离。从佛家来说,比如唯识宗,它的种子叫作染识,其变化就是从无染到有染,这么美好的净土还会变成无常的人生。从道家来说,原始为太和,打破太和才产生出人生的发展和困境,而人只有净化欲念,才能恢复平衡。因此,《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是有情世界、无常世界的一个平衡。曹雪芹精心安排了太虚幻境这一原始点,使小说在演示了荣辱兴替后通过悟性来抵达虚空世界。
这个世界里没有落花,没有变化,没有忧愁,也不惧时间。一切圆满无缺,不必担心生老病死和飞来横祸,更不会有猜疑和背叛。然而,有深意的是,你必须舍弃了“实”的现实世界,舍弃了“情”的有情世界,才能抵达这个凭虚凌空、有大自在的虚空世界。但“实”与“情”是极难割舍的,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做到,小说中真正了悟的可能只有宝玉一人。多病而入佛门的妙玉和厌弃世俗而出家的惜春,都是因为惧怕风尘肮脏违背了自己的心愿才向往空门的清净世界,这不过是小乘佛教的“自度”。但可悲的是,依据《红楼梦》第五回的伏笔,恐怕妙玉“欲洁何曾洁”,到头来红颜屈从枯骨,连“自度”也难以达成了。
(摘编自成中英、张惠《〈红楼梦〉的世界、人生与艺术》)
材料二:
《红楼梦》艺术描写的重大突破之一在于它把客观性的描写和主观性的描写艺术地融合在一起。《红楼梦》对生活的描写,就像生活本身那样原始、丰富、多样和复杂,可以说达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虽然大体而言,《红楼梦》只写了一个大家族的生活,但涉及的生活面是很宽的。我们甚至于可以说,生活有多么辽阔,《红楼梦》描写的世界就有多么辽阔。问题还不完全在作者反映生活的辽阔上面,而更在对待生活的忠实把握上面。即作者从尊重生活固有的逻辑去写,“尊重”笔下每一个人物自身的性格轨迹,不把他们当傀儡,不把自己的好恶强加到人物上面,随意进行褒贬,哪怕是贾政、王夫人、王熙凤,作者也能很客观地加以对待,让他们说他们所说,做他们所做,充分写出了他们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作者不论同情谁,厌恶谁,决不把自己的感情倾向表露出来。作者喜爱林黛玉、贾宝玉、晴雯、鸳鸯等,但他尽力把这种喜爱隐藏起来;作者厌恶贾母、贾赦、贾珍、贾琏、王熙凤、薛宝钗等,他也尽力把这种厌恶隐藏起来。诚如曹雪芹自己所说的:“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
《红楼梦》描写的客观性又不是“冷”的,它是“热”的。或者说它的描写又是最主观的,因为作者把自己对生活的诗情画意的审美体验,充分地艺术地渗透进对生活的描写中,形成了“冷眼深情”的艺术特征。或者说,作者对描写素材进行了熔铸和提炼,加以审美化和诗化,似乎每一回都留下了曹雪芹诗人的体温,灌注了他的心血,让人感受到所描写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生气勃勃的,趣味盎然的,读者不能不为他的描写所感染和感动。诚如作者自己所云:“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字字是血”我们可以从《红楼梦》的字里行间体会出来。
最客观又最主观,在《红楼梦》中形成了一个具有张力的冷眼深情般的艺术悖论,正是这艺术悖论,使《红楼梦》的生活世界既超越了客观的世界,又超越了主观的世界,真正寻找到艺术的世界。
(摘编自童庆炳《〈红楼梦〉、“红学”与文学经典化问题》)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