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书易书
毕淑敏
她被一位中年男子拦住,中年男子说:“你就是那个拥有很多书的女兵吗?”她迟疑着斟酌道:“我只有很少的书,都是和别人交换着读的。”有些人把借给她的书送给她,这样,她就有了少许书的“积蓄”。
那男子有在高原工作过多年的烙印——极疲、极枯,肤色红赤干瘪,像一根锈铁丝编级而成,声音里也带着铁锈般的粗涩质和渣滓感。
“铁丝男”说:“我想向你借书。我知道你的规矩,借你的书,必要拿一本书和你交换。看完了,彼此再换回来。”
她安静地说:“是。”
“铁丝男”说:“我带来一本书,想借你的童话书看看,不知你可有?”她恰好有一本童话书。此刻,她无声无息地等待“铁丝男”拿出拟交换的书。“铁丝男”却无端地踌躇了。
她轻声催促:“你的书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铁丝男”缓缓地把手从衣兜掏出来,手里摆着的,是……一卷纸。他轻轻地将纸卷展开,再展开,继续展开……原本折叠的纸片,居然变成了两巴掌宽、约有半米长的惊人面积。
她愕然,心里嘀咕着:这模样,难道真是一本书?
“铁丝男”将纸片小心翼翼地举起来,她满腹狐疑地盯着看——因为还有最后一层折叠尚未打开,如同藏起的谜底。她想象不出这陈旧泛黄的纸片,究竟是什么书?当最后一层折叠打开后,真相大白——一张标准对数视力表。“它……我想,应该也算广义的书了。”“铁丝男”略带不好意思地说。
她不知如何回答。这能算书吗?如果这也算书,那真正的书,情何以堪?
她决定为书正名,便轻轻吞下高原一口凛列的寒风,说:“它……有人看吗?”边说边把视力表拿过来,抖动着。
“有。很多人看过它。”“铁丝男”骂定地回答。
这问话甫一出口,她就发现了自己的失策。视力表曾贴在墙上,当然有很多人看它。“首战”失败,她并不气馁,接着问:“它算印刷品吗?”“铁丝男”的脸上简直容光焕发起来,说:“它当然算印刷品了。”她发现自己又失策了。视力表的确是印刷品,绝不是手抄本或油印本。她轻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不甘心败下阵来,继续发问:“它有内容吗?”“铁丝男”反攻说:“它难道没有内容吗?!”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挖了一个个坑,然后又傻乎乎地跳进去。不过,她很快找到了杀手锏,问;“就算有内容,那么它……有作者吗?”
正当她以为胜券在握时,“铁丝男”低下头,面有惭色道:“对不起。”她一时想不明白,这声道歉,针对的人到底是谁?
“铁丝男”说:“这个视力表是有作者的,我记得是中国的一位教授。可惜我不是眼科医生,把他的名字忘记了。”
这一番关于书的较量,她只能承认,自己彻底败下阵来。
视力表是“一本书”——一是有内容,二是用纸张印刷的,三有作者,四是它千真万确被很多人看过……
她没法不同意“铁丝男”以书易书的请求。
“喏,给你。”她恋恋不舍地用双手平端着童话书,递给了“铁丝男”。
“铁丝男”接过童话书,将书央在腋下,然后把视力表双手举着递给她。视力表边缘下垂,好似一条白色哈达。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仰望高原湛蓝的天空和刺目的阳光,各自长舒了一口气,大有钱货两讫的终结感。
她想了想,说:“咱们俩的书,何时再换回来?”
“铁丝男”思忖着说:“我们那里山高水远,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
她知道“铁丝男”说的是事实,只得认命,叮嘱道:“尽早还来。再有,千万别弄坏我的童话书。”
“铁丝男”说:“第一件事,我答应你,会用最快的速度。第二件事,可不一定。我把书带回去,假如别人知道了,脚前脚后来跟我借,我无法不借,只得提醒他们爱惜。但你能想象,不一定管得住。”
她心知肚明,不再叮嘱,便追加了一个问题,好奇道:“你为什么喜欢童话书?”“铁丝男”沉吟了一下,说:“在万丈冰峰雪岭之间读童话,能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她还年轻,对此话半懂不懂,只是在心里做好了和这本童话书永诀的打算。“铁丝男”小心地收好童话书,说:“告辞了。”
“铁丝男”走了。时间过去很久很久,那本童话书再也没还回来。她哀叹自己损失了一本书。这书她只略翻过,毕竟很少有军人会来借读。保家卫国和公主王子的故事,相去甚远;晶莹的水晶鞋和沾满泥污的战靴,天鹅蛋和寸草不生的旷野,也几乎毫不相干。
这件真实的小事,发生在五十多年前的西藏阿里高原。文中的那个“她”,就是我,时任西藏阿里军分区卫生员。
(选自2022年19期《小小说选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