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河边(节选)
峻青
有一个时期,人们曾把我当成了英雄,说我在坚持昌潍平原的敌后斗争中打开了新的局面,表现得非常勇敢、顽强;可我清楚地知道:任何新的局面,都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够打开的。所以,每到人们要我讲斗争事迹的时候,我第一个提起来的就是小陈一家人。
好,现在我就开始来讲述这个故事。
那是一九四七年的秋天。清晨的河岸并不宁静。
陈家庄那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嘡嘡的钟声,紧接着一村连着一村,都响起了火急的钟声……
于是,我说:“小陈,你会凫水,现在趁敌人还没有冲上来,快下河去吧!”
小陈吃惊地看了看我,眉头紧了一下说:“怎么,姚队长,你又说这样的话?”
“你懂不懂服从命令!”我大声地说,真有些火了。
“懂得,”他说了,声音很低,但立即转回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服从的是把你送过河去的命令,而不是丢下你,我自己逃跑的命令。”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禁一阵阵地感动。我回头向大河里望了一下,老杨已经上了东堤,陈老头已经开始向回凫了。这时南、北、西三面都响起枪声来了。
“好吧,”我说,“那咱们就准备战斗吧!”
西边的敌人已迂回到了果树林的边沿,伏在一条沙丘后面向我们射击。我们沉着地不还一枪,等待着敌人更靠前一些。可是,敌人很狡猾,他们始终不肯离开那条沙丘。突然,他们停止射击了,一个匪徒从沙丘后面探出头来,挥舞着一块红布,喊道:“别打枪,别打枪。”“小陈,你来看看,这是谁?”
小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雪一样的苍白。站在沙丘上的原来是一个老大娘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啊!不用说,我就猜到了这是小陈的娘和他的弟弟小佳。老大娘背绑着双手,满脸血迹,披头散发地站在沙丘上,河里的大风,把她的散发高高地扬起,把她吹得摇摇晃晃,但她用力地挺直了身子,仰着头,向着我们这边张望。小佳没有绑,但被折磨得面色苍白。他一只手柱着木棍子,一只手扶着妈妈,也向着我这面张望。有一个又黑又胖的匪徒,紧挨着老大娘身边,站了起来。这时候那个挥红布的匪徒喊道:
“小陈,好好地听着,五爷要和你说话。”
“小陈,”那黑胖子的声音像只公鸭子,“小陈,你看见了没有?眼前有两条路:第一条,和你娘你兄弟一起死在这里!第二条,放下枪和你娘回家去过日子,你带的那几个八路,我们也保证宽大他们。好吧,给你讲清楚了,两条大路任你拣,要死要活一句话。”
我一听这话,气得头上直冒火星。我看看小陈,小陈的苍白的脸色,突然变得火红,忽地端起枪来,就向着陈老五瞄准。可是,他的全身都在发抖,枪口在蓬蒿间闪闪地跳动,怎么也瞄不准。我拉了拉他的胳膊,低声地说:
“小陈,冷静点。不要放枪,别打着你娘。”
他叹了一口气,眼里涌出了两汪泪水,狠狠地用手背擦了擦,重又端起枪来。
正在这时,老大娘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打!不要听老五这老狗的话,打死这些强盗,打吧!孩子,朝我这里开枪!”
“哥哥,打呀!打呀!快打呀!”小佳也急促地喊起来了。
沙丘上一阵混乱,匪徒们都兔子似的缩到沙丘后面去了。就在这时,小陈的冲锋枪响了。
那个挥红布的匪徒,没有来得及缩回去,就应着枪声,跌倒在老大娘的脚下了。
突然沙丘后面响了一枪,老大娘痛叫了一声,身子晃了一下,接着,就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扑倒下来了……
“娘啊!”小陈大叫了一声。
我的全身一阵颤抖,眼泪热辣辣地顺着脸颊直淌下来。我端起了枪,然而,沙丘上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匪徒们都缩在沙丘的后面,连小佳也被他们拉下去了。我看看小陈,小陈的嘴唇都咬破了,眼里冒着火一样的光,一动不动地望着躺在沙丘上的母亲。
“别打枪!别打枪!”
随着喊声,小佳又被推出了沙丘。接着,四五个匪徒,一个紧挨一个地尾随在小佳的身后,用小佳的身体挡着自己,飞快地向着堤下冲来。河岸上突然变得惊人的静寂,双方的枪都不响了,听得见小佳的急促的呼吸声,听得见隐在小佳身后的匪徒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听得见河里的波浪的呼啸声……突然,在这紧张的寂静中,响起了一个孩子的清脆而坚决的喊声:
“哥哥!你怎么停着?打呀!打呀!快朝着我打呀!”
我的全身一震,血液沸腾起来了。
小陈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了,他端起了枪。但是,我拉了他一把:“别打!”
“打!打!”小佳急速地喊道,“打!给娘……”
小佳的话突然停住了,一转身扑在匪徒身上,夺下了一个手榴弹,高高地擎在头上,拉开了弦。
我的心狂跳起来了,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手榴弹轰然一声炸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