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妇两口
杜鹏程
吕有怀奉命到铁路工地上的一个工程处,担任党委书记。到工地的头一天,工程处的负责同志都不在。他放下行李,出去转悠。工程处前后山上都是工点,旁边有职工宿舍、汽车库和一排仓库。仓库前边有个停车场,五六个工人站在车场边的汽车上,搬卸水泥。一边卸一边喊:“四百号水泥二千五百袋!”“二百号水泥六千七百袋!”……
有位老头,指挥大伙把水泥卸完以后,坐在仓库门口。他的脸,又黑又长。微微翘起的下巴上,长着毛蓬蓬的胡子,像是用火燎过似的又卷又黄。蓝制服上尽是油渍和铁锈。最惹人注意的是他穿的那双布鞋,足有二斤重。膝盖上放片纸,很吃力地记录着数字。
工人们喊:“老主任!不要把数字划错了!”
那位被称为“老主任”的人,把小旱烟锅拿下来在鞋帮上磕一磕,算是回答。
吕有怀思量:这位“老主任”,看守各种材料也许丢不了一个螺丝钉,叫他当材料主任嘛,恐怕不合适。
“似乎有点用人不当!”吕有怀点起一支烟,一边想一边信步走去。
“同志!你摇摇摆摆是赶集上庙吗?”一个女人在喊。
吕有怀仔细一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盘着腿坐在材料仓库旁边的土窑洞门口纳鞋底。
吕有怀笑了笑,走到老太太跟前。
“你没长眼?”她用鞋底指着对面的墙壁。
吕有怀一看墙上有四个大字:“严禁吸烟!”连忙用指头把烟头捻灭。
老太太绷着脸,纳着鞋底,把麻绳拉得呲呲响。看来,她满肚子的火气还没有消!
吕有怀说:“老大娘!听口音,你像延安人。说不定咱们还是乡亲哩!”
她说:“乡亲能当饭吃?你看悬不悬,就敢在汽油库跟前抽烟!”她虽然还在责备吕有怀,可是口气缓和多了,还打量吕有怀的模样,看他像不像延安人。
这工夫,十几辆拉材料的汽车,开到仓库门前的停车场里。汽车吼叫,灰尘飞扬。百十名搬运工人又跑来搬卸材料,一时喊声四起。
老主任黑成威,转眼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猛然站起来,把小旱烟锅往衣服领子里头一插,大声喊:“小黑妈!来!扶我一把!”
老太太,像是听到了紧急命令。丢下鞋底,把袄襟上的土和线头拍了拍,向停车场急急走去。
“来!扶我一把!”这句话,别人听起来也许不在意,这位老太太每次听到这句话,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早先,材料主任黑成威的老父亲用二斗包谷,从一个逃荒人手里给儿子换来一个童养媳。自从他俩当着刘志丹的面,在红旗下面举手宣誓以后,不平常的生活开始了。此后二十多年,“来!扶我一把!”这句话,一从黑成威口里说出来,这女人就豁出一条命去干。或者装个讨饭的女人,到白军巢穴中去侦察敌情;或者通过九死一生的境地去给刘志丹率领的红军主力部队送鸡毛信;或者拿上梭镖去放哨,让她的丈夫带上红色游击队员,趁黑夜去袭击熟睡的敌人。
老太太一走到停车场,搬运工人们都互相丢眼色,仿佛说:“小心!老太太上阵了!”
这时光,汽车司机打开引擎盖,收拾车子。搬运工人来回飞跑,材料员们呐喊着。材料主任黑成威,精神抖擞,虎彪彪地像个年轻后生。手里拿个记录本,耳朵后面别半截铅笔,跳上汽车,好像指挥着几十路人马似的吼喊:“小伙子!不要把机器零件往下扔!”“四百号洋灰不要和二百号洋灰放到一块儿!”“嗨!灰小子!不听指挥小心我拧你的耳朵!”他的声音像炸雷似的,压住了汽车吼声和百十名工人的喊声。而且,他随时把他健壮而又利索的老婆指派到最重要的岗位上去:“小黑妈!掌握搬运洋灰的工人!”
老太太像能征惯战的士兵似的,立刻顺着丈夫的手指跑到搬运水泥的工人们跟前,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里混乱的情况扭转了。没有一个年轻工人,敢调皮捣蛋不听老太太指挥。
吕有怀暗暗叫好。他从南到北在各个建设工地跑了五六年,还没有见过老夫妻两口配合得这么得心应手!
老太太刚刚帮助丈夫卸完了材料,一帮家属妇女叫嚷开了:“老党员,快去!二百零三号报到啦!”
“好热闹的日月啊!”老太太急急地走过去,把鞋底、麻绳收拾了一下,转身回到窑洞,头上包了一块黑帕子,出来,喀嚓一声,锁了门。
“把我捎到‘四十公里’!”老太太过了水渠,到了公路上,手一抬,一辆拉材料的汽车就猛然停住了。
“快上来,老党员!”司机喜眉笑眼地让老太太坐在驾驶室里,好像她能坐这辆车,对司机来说,是挺大的光荣。
汽车,呼地飞走了!一阵尘土遮住了吕有怀的视线。他用拳头打了一下手掌,喊:“好一个能干的老太太!”赞叹、尊敬和兴奋的心情控制了他,过往汽车带起的尘土扑在他脸上、身上,也没觉着。
随后,他向站在窑洞旁边的妇女们打问老太太的情况。她们告诉他,材料主任的老婆虽然是职工家属,在这建设工地里却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身兼十几职:职工家属支部的支部书记、家属主任、工会委员、节约队队长、义务接生员……哪个工人的老婆要生孩子,老太太总是随叫随到,风雨无阻,又卫生又安全,还不要报酬!“二百零三号报到”,这就是说,她现在出发去接第二百零三个孩子了。在上下百十里的铁路工地上,她是资格最老的党员之一,因而被人称作“老党员”。时间长了,大伙儿反而忘记了她的真实姓名,连选工会委员的时候,在候选名单上,也写着“老党员”。
这一切,使吕有怀想起了陕北的千山万岭,想起了延安的宝塔和古城,想起了那山沟里的小小村落。那里,是他出生和战斗过的地方,一草一木他都十分熟悉,十分喜爱。现在是古历七月,大概延安一带的谷子和糜子长了半人高;庄稼林里不时地送出高昂而优美的山歌。
(节选自《延安人》,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