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写《挽歌》(节选)
陈翔鹤
在六朝时,宋文帝元嘉四年,陶渊明已经满过六十二岁,快达六十三岁的高龄了。近三四年来,由于田地接连丰收,今年又是一个丰年,陶渊明家里的生活似乎比以前要好过一些。尤其是在去年颜延之被朝廷任命去做始安郡太守,路过浔阳时,给他留下了两万钱,对他生活也不无小补。虽说陶渊明叫儿子把钱全拿去寄存到镇上的几家酒店,记在账上,以便随时取酒来喝,其实那个经营家务的小儿子阿通,却并未照办,只送了半数前去,其余的便添办了些油盐和别的家常日用物。这种情形,陶渊明当然知道,不过在向来不以钱财为意的陶渊明看来,这也算不得什么,因此并不再过问。
在身体健康方面,虽说陶渊明自四十一岁归田以后,即“躬耕自资,遂抱羸疾”,但在六十岁以前,他却仍然不断地参加部分劳动。只是当他满过六十岁之后,他才把锄头交给儿子,说:“不成不成,手脚骨头都松了,使用不得力,这些事只好交给你们来做了!"此后即很少自己动手,只早晚间负手到田垄间去看看桑麻禾黍,一面温习温习自己心爱的诗篇。
这一年浔阳的秋天,来得似乎比哪年都早;每到早晚间,八月里的瑟瑟秋风便使人倍加有畏缩之感。这天早晨,天刚放亮,陶渊明便起来了。昨夜他在床上翻腾了一整夜。昨天在庐山东林寺给他的不愉快的印象实在太深了,这不能不逼使他去思考一些问题。因为他去庐山,本来是想同慧远法师①谈谈,同时也想在庙里住上几天,静静脑筋,换换空气。却不料一到东林寺,就遇见那里正在大办法事,来烧香的人,真有如穿梭一般,进进出出,十分闹杂。而尤其令他不愉快的,便是那盘腿打坐在大雄宝殿正中的慧远和尚的那种近于傲慢、淡漠而又装腔作势的态度。这与他平时的为人是完全两样的。他头戴昆卢帽,身披绯色罗袈裟,前后左右还围着一大群年轻俊美的小和尚,手中各持着铜唾盂、白玉柄尘尾、紫丝布巾帨等类的东西,俨然是另一种达官贵人的派头。只见他半闭着眼睛,两手合十,让香客们在他座前四礼八拜,脸上纹风不动,连点表情都没有;真不知他是在睡觉呢还是在闭目养神。法会一会儿正式开始了,首先由僧徒们高声唪诵一通《无量寿佛经》,然后又由刘遗民②来大念一遍他自己作的所谓“发愿文”,次即由白莲神社③中的社友们一齐向慧远和尚顶礼膜拜,然后又由会众大声宣扬一阵“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的佛号,便算散会。这时他才微微地动了一下眼皮,在钟鼓齐鸣中,喃喃念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普提萨婆诃!”念毕这种神秘而又令人难懂的咒语之后,他什么也没有说,便下得座来起身入内了。对于那些匍匐在地面上的会众,连正眼都不曾看一眼,更不用说和气地来同大家打招呼了!这种毫不理会大家的态度,给陶渊明以一种大有“我慢”之概的印象。而这种“我慢”,又正是慧远本人对陶渊明时常提起,认为是违反佛理的。
“渊明公,你看这个念佛法会怎样?”到禅堂里坐下喝茶时,刘遗民对他这样地问。还不等他回答,周续之④接着便说:“真正是名山胜会,世间少有啊!我看渊明公还是加入我们白莲社的好。慧远法师不是说你加入之后,还是特许可以喝酒吗?”“对,对!还是加入的好。‘浔阳三隐’⑤中有两位都已经加入,渊明公再加入,那便算是全数了!”只听得张野、张铨、宗炳、雷次宗等陶渊明儒学中的朋友,当时所谓知名之士的,都一齐异口同声地来劝说。“让我再想想看。人生本来就很短促,并且活着也多不容易啊!在我个人想,又何必用敲钟敲鼓来增加它的麻烦呢?”陶渊明边说边立起身来,打算出去。“你不坐坐,吃过午斋,去同法师谈谈再走吗?”大家齐声说。“不用啦,今天人多,他也很忙,改天再来。”陶渊明记得自己昨天正是这样起身回家的。
虽说“肯负炉峰(香炉峰),旁带瀑布”的东林寺离陶渊明的住处柴桑山的栗里只不过二十多里地,可是陶渊明这次走起来却觉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吃力。他停停走走一直到将近黄昏时候才回到了家。在喝过一碗稀粥之后,他便上床睡觉了。他一方面虽然觉得自己腿酸腰疼,疲乏不堪,但一方面想睡却又睡不着。而更可恶的是那种“铛、铛、铛、铛”的东林寺的钟声,于蒙眬半睡中,还不住阴一下阳一下的在他耳边鸣响。“看来东林寺以后是不能再去啦,这些和尚真作孽,总是想拿敲钟敲鼓来吓唬人。最可笑的还有刘遗民、周续之那一班人,平时连朝廷的征辟也都不应,可是一见了慧远和尚就那样地磕头礼拜,五体投地!是不是这可以说明,他们对于生死道理还有所未达呢?死,死了便了,一死百了,又算得个什么!哪值得那样敲钟敲鼓地大惊小怪!佛家说超脱,道家说羽化,其实这些都是自己仍旧有解脱不了的东西。”陶渊明就像这样地想着想着,直翻腾了一整夜。
(有删改)
[注]①慧远法师:东晋著名佛学领袖。法师,对佛教僧侣的敬称。②刘遗民:东晋隐士,陶潜的朋友。③白莲神社:慧远、刘遗民等在庐山结社专修念佛法门,因掘池植白莲,故称白莲社。④周续之:东晋隐士。⑤浔阳三隐:陶渊明、刘遗民、周续之,因三人同隐居于江西浔阳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