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使
段爱松
“每一个在雪地里死去的族人,都会托梦给南木萨① , 它们有的会成为雪花中的一片,有的会成为江水里的一滴,还有的会受到天神格蒙的垂青和祝福,成为人们看不见的雪天使,护佑着更多的生灵。”
我记得在一个冬夜,父亲给我说完这段话之后,沉默了一阵,然后往火塘加了些柴火,再用棍子挑了挑。新的火焰慢慢蹿高了,发出明亮的光,木楞房里更温暖了,一些烟雾夹杂着火星腾跃,呛得他干咳了几声。端起一个大木碗,他喝了几口水,雪光透过木楞房的空隙,映照着他苍老的脸,也映照着外面呼呼刮过的风。
父亲知道,在所有穿军装的人中,他或许是个例外,年纪最小,和我属于同一个族群。一个雪天,他找到了我。
“部队搞特招,专门要我们,我想去试试。”他搓着干瘦的手,语气颇坚定。
“你为什么想去试试?”我有些吃惊,我想象着族人穿上军装的样子。
“他们是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人。”说这话时,他羞涩地笑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阻止他,我知道他是个孤儿。那些穿军装的人,从小就教过他,他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我对这事的态度,让他感觉到很开心,在雪地里往回去时,他走得很快活,就像是一个打到猎物的猎人,雪花似乎都来不及落到他的身上。
他叫孔光辉,名字也是穿军装的人给取的。
几年后,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常在梦境中与这个故事交集,就像我也是故事中的某个人一样。
每一年的十二月,在独龙江,都是大雪纷飞,地冻天寒。
一天晚上,边防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在六十公里外的迪政当村,三户村民的四头耕牛被盗窃,村民在现场曾发现脚印。
这种严寒天气,加上道路几乎无法正常行走,此时别说出去办案,就是走到案发现场,都得冒极大风险。而所里当天值班的战士刚刚从外面调进来,对独龙江变化无常的天气、地形地貌不熟,对独龙族语更是一窍不通。所长正在犯难之际,一个声音高喊:“报告所长,我去执行任务!”
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战士C。
战士C怕所长不同意,接着说:“我土生土长在独龙江,会说独龙族语,又十分熟悉地形,知道路上如何规避风险。党和政府培养了我那么多年,我的同胞遇到了困难来找我们边防部门,我应该去帮他们调查解决。”
所长被战士C的决心打动,考虑了一下,表示同意,但补充说:“现在这种天气出去,千万要注意安全。”
第二天一大早,战士C背起小包,包里只装着一点应急干粮和一支手电筒,便作别战友独自出发了。下午,便赶到了迪政当村,挨家挨户调查。
战士C做事认真,有时候问得有些人家都不太适应,以为他是不是故意刁难。战士C总是耐心细致地解释,得到了群众的理解和支持。
整整三天时间,战士C冒着严寒进行调查,有时借宿老乡家,有时甚至只能在山洞生火过夜。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一个山里发现四头耕牛被冻僵的尸体。
老乡们为战士C冒着大雪、不辞辛劳进行调查的精神感动,自发前来送行,说多亏了他,他们才放了心,这里并没有什么盗贼。
在返回边防派出所的途中,雪越下越大,以至于看不清前方道路,无法再继续行走。战士C只好找了一个山洞,暂时避一避。但大雪连续下了两天仍不见停,地上的积雪已厚达一米深。带出来的应急干粮早就吃完了,再这样下去,只能饿死或冻死。
战士C只好在山洞里先找些吃的。他发现洞边的悬崖上有几株菌子。
连续的劳累饥饿让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把这些菌子放在火上烧了烧,便连菌带灰吞下肚。不大一会儿,他出现了幻觉,看到洞外的漫天大雪没了,变成了漫天大火,在火焰的跳动中,甚至看到死去多年的亲人们面带微笑……
又过了四天,这场大雪才终于停下来,太阳也微微露出了头。边防派出所出动四名官兵,沿途寻找战士C。
在山洞里,一堆黑色的灰烬旁边,战士C侧躺着,身体已经僵硬,眼眶深陷,嘴唇深紫,嘴边尚有白沫,而他的手,似乎在指向边防派出所的方向。
我一直在想孔光辉讲到的这名战士,但更多时候,在我的梦境中,战士C和他长得更像。冬天,我数次穿过雪地,显然,我的族人、战士孔光辉的讲述,让我对于雪有了更加崇敬的念头。父亲说的一点没错,每一个在雪地里逝去的族人,都会托梦给南木萨。
我梦到过无数的战士,雪花落在他们身上,轻盈而洁白。孔光辉唱着歌,穿过了每一片雪花:
高高的担当力卡山②哟
高高的高黎贡山③哟
独龙族人民哟勤劳又善良哟
解放军和我们哟一家哟……
(节选自《人民文学》2023年05期《梦里的星河》)
【注】①南木萨,是独龙族的一种巫师,从事祭鬼治病、占卜和预言吉凶等活动。②担当力卡山,位于云南中缅边境,其西坡为缅甸,东坡位于云南怒江州贡山县,是两国的分界山。③高黎贡山,地处怒江大峡谷,坐落于怒江西岸,国家级自然保护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