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者
张丽
①时隔十年,我再次因为残疾教师王新来到笔架村。当年,我那篇《十年坚守,不让一个孩子辍学》的新闻发表后,默默无闻的王新变成了省道德模范,我也因此被领导赏识进城。
②两次去笔架村,见的是同一个人,心境却截然相反。那时我二十出头,才在乡政府当通讯干事不久,梦想着妙笔生花,一鸣惊人。大清早在笔架村书记的带领下,翻越八座大山,走过几十道山岭,才在傍晚时分抵达。
③夕阳的余晖把群山抹上了一层金色,散落的泥巴土屋零零星星从密林里冒出来,蓦然一看,像是插在山腰上的几只狼毫。学校在一处开阔地上,有四间土砖墙教室。书记介绍,笔架村方圆十多里,山高石头多,难得有块地势平坦的地。这房子是李先念带领下的新四军第五师建的,做过后方医院。王新师范学校毕业后来支教,当上了几十个娃娃的孩子王,他的腿就是在冰天雪地里为救学生被野猪追赶咬伤的。
④孩子王正在上课,他一只手拄拐,一只手执粉笔,背影在低矮的课桌前单薄得像悬挂的毛笔。我问他,别的老师来了又走,你怎么能在山里扎根呢?他回答,因为这里贫穷,交通闭塞,文化落后,我不能眼看孩子们当睁眼瞎,一辈子困在山里……
⑤自那以后,我格外关注王新。听说他娶了一个山里妹子,媳妇每天帮他接送学生,还为留校的学生洗衣做饭烧水;他一个人教5个年级,难得片刻休息;他教过的学生陆陆续续有20多个考上了大学;笔架村也被列入省市扶贫重点村,建了新学校,修了公路。教育局、民政局、残联、义工联……总有单位和个人去送温暖。
⑥新修的公路沿山势盘旋,左边是山,右边是悬崖绝壁,我的车不时与私家车、公共汽车相遇。陪同我的乡干部说,这路修到村口和学校了,到乡里县里的班车一天十多趟。我把车停在校园里,种种疑虑涌上心头。王新出现在眼前,已是两鬓斑白。他并不带我们参观新的校舍,而是请我们去活动室坐坐。
⑦活动室很干净,有办公桌也有棋牌桌。他边给我们泡茶边说:“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咱们是老熟人,我直接交底——这学校有名无实,没有学生。”茶雾袅袅飘散,暮色四合,远山如黛,这样的坦白开场让我无言以对。王新像是自言自语:“城里教学好,娃娃们都跟爸妈在城里读书,有福啊!”我越发困惑,问道:“没有学生?你还保留学校,接受扶贫资金,岂不是……”他摇头叹气,“我并不想欺骗。娃娃们走了,学校空了,我拿退休金落得清闲自在。可有人要把学校拆了建祠堂,我哪能愿意?你还记得那篇《为了最后的坚守》吧?”我当然记得,写的是王新为了两个山里娃不辍学,仍然窝在笔架村教书。文章煽情,连教育局长都感动了,特批过一笔教育经费。“那也是我造假!你看,村里路路通,年轻人一个个像燕子往城里飞,赚了钱在城镇买房安家,老屋空了巢,哪还有学生在这里读书?”他顿了下继续说,“那俩学生是我的孙子,我强留他们读书,并让人去宣传,才保住了学校。”
⑧“你可真行!”我由衷地插了一句。王新苦笑道;“难哪!孙子去年上初中走了,我想学校空着不是个事,就和书记商量,让村里的孤寡老人住进来,可吃住得有钱。要是把学校废了,我也失去宣传利用价值,资金从哪儿来?”我接茬说:“把空置的学校变养老院,挪用教育资金养老,难怪有人举报你弄虚作假!”我把举报信递过去。王新看完,脸涨得通红,急急地说:“这个举报人就是想拆学校建祠堂的,不能让他得逞,学校一定得保住!”我瞅着王新——这个把青春和热血献给大山,处处为山民着想的执着者,暗暗为他担忧,就问:“你就不怕处分?”“咋不怕?担心得很哪,可这事不做不行!好在山高皇帝远,又有书记支持,总能化险为夷。这一年扶贫干部来得多,大多到乡里搞个捐赠仪式就收场。难得有进村的,书记带着转悠,搞点野味忽悠走。连写报道的也只听听汇报,哪像你恁认真……”
⑨王新的话让我无语。他看我的脸色沉重,更加着急地恳求:“刘记者,咱村能得到上级扶持是享你的福。这次,你可不能太执着。笔架村以前穷,男人娶不上媳妇,现如今仅老光棍就有14个。有的从来没出过山,苦了一辈子,老了没个亲人,咱不能不管吧?你要笔下留情啊,不能让学校没了!”
⑩窗外群山莽莽,雾霭沉沉,我心潮起伏。脑子里翻滚出一个又一个新闻标题:《大山里的老年学校》《笔架村最后的乡村教师》《空校,不空心》《执着者》……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