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进行预叙的方式是丰富多样的,总体上可以分为直接预叙和暗示两种形式。前者是由故事讲述人对未来发生的事情直接进行交代,比如第三回贾雨村送林黛玉入京后的一段描写:“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林黛玉进贾府之后,晚于当时的故事时间,但却在此之前讲述出来,显然是属于预叙,目的在于使贾雨村之事完整叙述,借此了结。这种预叙往往用“不在话下”或“这是后话”等词语作标志。
这种直接性的预叙也可以通过故事中的人物之口道出,如第十三回秦可卿给凤姐托梦,从其“将来败落”“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败落下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等语来看,这明显是在说贾府将来的命运,同样是属于预叙。
不过总的来看,《红楼梦》一书中像上述较为明显的预叙不是太多,作品更多的则是采取种种带有暗示性的手法来进行预叙,具体的形式也是灵活多样,不拘一格,大体有如下三种:
一是通过图画的形式。如第五回所写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暗示了《红楼梦》中主要女性的命运。
二是通过诗词曲的形式。如第五回所写的《红楼梦》套曲,其中《终身误》预示了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三个人的结局及贾宝玉当时的思想和情感。
三是通过谜语、酒令等形式。如第二十二回诸人所制谜语,其谜面和谜底都带有预言色彩,如贾政所想:“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这段描写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对读者的一种暗示,提醒他们注意这些谜语背后的内涵。
上述这些预叙方式与全书人物的塑造、故事的叙述有机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较为完整、严密的预叙系统。这些预叙大多是以暗示的形式进行,之所以如此,也与诗词、谜语等文学样式本身所具有的模糊性、双关性特点有关,它使作品中的不少语句获得双重蕴涵:一方面以字句表面的含义参与、完成作品的叙事,另一方面则隐藏着另一层具有预言、象征性的内涵。从艺术表达的角度看,它使作品的蕴涵更为丰富,读者在阅读时,有一种近乎猜谜的艺术享受,主动性和参与性都大大增强。
不过同时也要看到,曹雪芹这一艺术手法的运用似乎并未完全达到其创作目的,甚至形成了对读者理解作品的一种干扰或误导,既然设谜,就会有人来解谜,解谜的意见不同,作品又没给出明确的答案,就会形成悬案。比如凤姐判词,读者的理解存在着较大的分歧,有多种说法。还有一些读者无限放大作品的这一特点,忽略作品正常的人物、故事叙述,把注意力都放在对隐含意义的探索上,求之过深、牵强附会,得出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结论。观念、方法的错误会造成对《红楼梦》主旨理解的偏差。索隐派红学就代表了这一研究思路,正如俞平伯所总结的:“求深反浅,是这派‘红学家’底通病。”
可见对《红楼梦》这种独特的叙事手法应该有比较正确的认识,把握好尺度和方法,既不能对作品的叙事意图不加理会,也不能将无中生有的观点强加到作者身上。在作品中,哪些诗词、语句具有预言意义,哪些没有,区分的标准何在,该如何判断,这是解读《红楼梦》的一大难题,许多争议也由此产生。在这一方面,研究者还有很多工作可做,目前大家可达成的共识并不算太多。
(摘编自苗怀明《论<红楼梦>》的叙事时序与预言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