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酒徒
师陀
黄昏不知从何处来,起初燃烧着这小城镇,橘红的光芒非常刺眼,渐渐沉入烟雾。黄昏是寂静的;又仿佛很不安,有什么低声骚嚷着,极诡秘的样子。那低微的声息究竟是什么呢?至今还是一个谜,没有人去想它。情形似乎很不妙,也许要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了罢。然而还好,居民在打呵欠了,且咳嗽着,表示从无意外降临。
在一切都照规的境况中,老人一拐一斜走来,在旅店门口下马石上坐了,等待意外的旅客,或载重的远道牛车,讨几个酒钱。他肘节支着膝盖,两手捧住斑毛茸茸的头,颤巍巍抖着。面颊浮肿,网满血丝,那极其坎坷的脸,倒象庞大而干瘪的番薯。眼是红烂了的,频频淌着泪,他不时用粗砺如石的手抹拭。夕阳悄悄照耀四周,在他沾着草屑的发与胡须丛莽中燃烧。
“你又醉了,老朋友。”
旅店附设饭铺的青年伙计向他走来。“还不改改?浪当到老,醉八仙哪。”
“走,不要来缠我!”
“那么老婆跑了呢,那才舒服!”
伙计喃喃嘲笑着,走开了。
老人仍毫无所动的坐着。无论弄出什么乱子,这老人见惯了,从不发生什么感应。在他觉得一切都是乏味的,只是人要这样那样罢了,有什么关系呢?他只需要沉浸在一件东西里。那是酒。
二十年前,这条街有着非凡的热闹。那时老人尚年青,并不就叫作醉八仙,开一家旅店,乃祖宗遗荫。这少壮店主为人大量和善,豪爽好客,时常给客人以人情或钱财上方便;因之生意不同别家,特别兴隆。上自过往商客,下自江湖私贩,凡从这地面走过的人,没有不晓得“么宾店子”的;就是常出门行脚的畜牲,听见么宾这名字,也要竖起耳朵,记得他家水草新鲜香甜,不愿投宿别处。
只是有一个缺点,太嗜酒无度了。又是爱结交三朋四友的人,整天只是醉醺醺的。可是根据祖传的习尚,豪饮倒极其光荣。这条街永远用冷眼看乡下守财奴,若么宾的人方才被拥戴。
然而变化来了。一通火车,这条黄金的小瀑布塞绝了,聚汇七十二行的街,形同改道的河床,日益见得空阔。
么宾将店子连招牌盘了出去,结过总账,知道还剩得有一个老婆,八岁同五岁的两个儿子。
对于店子的倒掉,也不见怎么失望。他很信任自己,也信任别人。说是水流入海,水总还是有的,且会回来。但不曾回来。境况更坏下去了。
“大地方热闹,去喝洋油啊?”
“我,祖宗就混熟的地面,我舍不下!”
昔日情形不时爬上心头。他眨着那总是流泪的眼睛,满饮一杯,喃喃叹息道:“多么热闹一番景象!唉!”
事情总不大妙。愈是沉海的人,风浪愈爱打在他头上。原来离城镇不远的去处,正逢盛大集会,么宾踏着坚定的步伐,决计碰碰运气。不企图发横财,他明白,钱一多起来的人,便葫芦似的浮在水面上,人情,义气全拨到算盘珠子上了。他看不起暴发户,那班人全是看钱等于钱的角色。至于么宾,他永远把钱当成一杯酒的。
这天他有一件惊人的发现,田野竟青得迷人了;渡河时节,脚放在浅浅的水里竟那样舒服!况且又从集会喝得醉醺醺的,转来的途中,乐得眼都花了,还哼着久久不唱的小调。
但踏进家门,又是一件惊人的发现:老婆丢下两个孩子逃了,孩子又告诉他同逃的还有他一个朋友。
他勉强抬起眼,好像极困倦了的,低低的道:
“那是罪过的,她是个好人……她会回来……”
然而,并不曾回来。只有时想起那拐走老婆的朋友,伸开两手,极愤慨的嚷一句:
“料不到竟是一个贼……上天会看见他!……”
星宿如水,城镇沉入梦里了。这时呼声起来了,声音短促而悲哀,久久地颤抖着,宛如旷野的夜鸟。这是么宾。他醒来了,在暗中摸索着,吆喝声这街传入那街直到找见蜷伏在街角的两个孩子。抱着他们的,一个个挨次亲着,他流着泪。停一刻渐渐平静下来,觉得很害羞,用手抚摸着两个尚在梦中磕响牙的小脑袋,俯在他们脸上低声说:“现在回去了吧,唔?”
但第二天仍旧发起酒疯,仍旧殴打了他们。么宾这名字被大家忘了,而他也把曾是店主的身份忘了,只有那长舌妇的卖酒婆娘因记性出众,不时还唠见私奔的女人的事。
卖酒婆娘一看见老酒徒便开了叫:“哎呀,喝得直是酒糟布袋了,醉八仙老爷!你知道你的虞美人儿怎么样逃的吗,你?”
“不要罪过……再打三两,唔?”
浑浊的小眼睛望着酒家,簌簌把起酒壶,就嘴一饮而尽。麻疯症使他好久不用杯子了。
1936年(有删改)
文本二:
散文化是现代小说表现十分突出的一个叙事倾向。鲁迅是它的开创者,他的《故乡》《社戏》等,既可看作小说,也不妨看作散文,是散文式的小说,小说式的散文,从中表现出一种新的审美倾向。其后继者大有人在,郁达夫、废名、沈从文、师陀、萧红、孙犁,以及当代小说家汪曾祺、贾平凹、铁凝等,他们的作品或含蓄隽永,或清新典雅,或质朴古拙,汇成了一条川流不息的艺术长河,其势蔚为壮观。
(节选自《中国现代小说的叙事个性·散文化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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