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所讲述的中国故事中,普遍存在着两个误区。一是在讲故事的艺术上,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一味求新,普遍学西方,但如何对待中国自身的叙事资源,如何在故事中建构起中国风格、中国语体的文化自觉还不明显,二是中国小说迷恋凡俗人生、小事已经多年了,这种写作潮流,最初起源于对一种宏大叙事的反抗,然而,反抗的同时,伴随而生的也是一种精神的溃败——小说被日益简化为欲望的旗帜,缩小为一己之私,它的直接代价是把人格的光辉抹平,人生开始匍匐在地面上,并逐渐失去了站立起来的精神脊梁。
如何才能更好地完成中国故事的精神呢?我以为,最重要的是要公正地对待历史和生活。只看到生活的阴暗面,只挖掘人的欲望和隐私,而不能以公正的眼光对待人、对待历史,并试图在理解中出示自己的同情心,这样的写作很难在精神上说服读者。因为没有整体的历史感,不能以宽广的眼界看世界,作家的精神就很容易陷于偏狭、执拗,难有温润之意。这令我想起钱穆在《国史大纲》一书的开头所说的,他劝告我们要对本国的历史略有所知:“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将我们自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钱穆所提倡的对历史要持一种“温情与敬意”的态度,既是他的自况之语,也是他研究历史的一片苦心。文学写作何尝不是如此?作家对生活既要描绘、批判,也要怀有温情和故意,这样才能获得公正地理解人和世界的立场。可是,“偏激的虚无主义”在作家那里一直大有市场,所以,很多作家把现代生活普遍简化为欲望的场景,或者在写作中单一地描写精神的屈服感,无法写出一种让人性得以站立起来的姿势,写作的路子越走越窄,灵魂的面貌也越来越阴沉,慢慢地,文学就失去了影响人心的正面力量。
精神视野的残缺,很容易使作家沉陷于一己之私,而无法在作品中展示更广阔的人生、更高远的想象。而好的小说,不仅要写人世,还要写人世里有天道,有高远的心灵,有渴望实现的希望和梦想。有了这些,人世才堪称可珍重的人世。中国不少当代小说惯于写黑暗的心,写欲望的景观,写速朽的物质快乐,唯独写不出那种值得珍重的人世——为何写不出“可珍重的人世”?因为在作家们的视野里,早已没有多少值得珍重的事物了。他们可以把恶写得尖锐,把黑暗写得惊心动跳,把欲望写得炽热而狂放,但我们何曾见到几个作家能写出一颗善的、温暖的,充满力量的心灵?那些读起来令人心惊肉跳的欲望故事中,有几个写到了灵魂深处不可和解的冲突?为现代人的灵魂破败所震动,被寻找灵魂的出路问题折磨的作家,那就更少了。
很多小说都成了无关痛痒的窃窃私语,或者成了一种供人娱乐的肤浅读物,它不仅不探究存在的可能性,甚至拒绝说出任何一种有痛感的经验。作家们只要一开始讲故事,马上就被欲望叙事扼制,根本无法挣脱出来去关心欲望背后的心灵跋涉,或者探索人类灵魂中那些困境。
欲望叙事的特征是,一切的问题最后都可以获得解决的方案,也就是获得俗世意义上的和解;唯独灵魂叙事,它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它在俗世层面是没有答案的——文学就是探究那些过去未能解答、今日不能解答、以后或许也永远不能解答的疑难,因为这些是灵魂的荒原,是每一个人的生存都无法回避的根本提问。只有勇敢面对这样的根本提问,人才有可能成为内在的人,文学才能称之为寻找灵魂的文学,木心说:“五四以来,许多文学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没有成熟。”确实,作家如果没有完成精神成人,文学所刻画出来的灵魂就肯定是单薄的。
当下时代,写作门槛已越来越低,各种方式流行的中国故事实在太多了,有些是满足于读者一种阅读的趣味,有些是消费性写作潮流的产物,但最值得倡扬的,还是完成了一种精神的那些中国故事。毕竟,一味地展示欲望细节、书写身体经验、玩味一种窃窃私语的人生,早已不再是写作勇气的象征;相反,那些能在废墟中将溃败的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写作,才是有灵魂的、值得敬重的写作。我相信后者才是中国文学精神流转的大势。要讲好中国故事,必须看到这一精神大势的变化,也唯有如此,在中国故事中所创适的中国形象,才是健全的、成熟的、真正有中国气派的。
(摘编自谢有顾《如何完成中国故事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