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鲁文之秋
徐汀
对于秋我有一种特别的敏感,这敏感的养成,细说起源,怕还是起根于九岁十岁时候读欧阳修的《秋声赋》吧。那时我已经离家,到一个乡村小学里寄宿,可是我当时并没有正式入学,只在校长——是一个老先生——那地方读古文与经书。教我《秋声赋》时候记得正是秋夜,或者也是因为老先生因秋夜而想到《秋声赋》,所以选了那篇教我。那时窗外是芭蕉,墙外是梧桐,蟋蟀不住的叫,秋风吹得纸窗发出萧杀的声音,月光照进我们房中,皎洁得使我们油灯失色。此情此景,与《秋声赋》恰恰相合的。我当时的习惯是先生讲解后总要先读十来遍;我记得那时我读一遍望望月色,听听虫声,读到后来,几乎以为欧阳子就是我自己了。当时所读的书,在脑筋里都好像照相上没有对准距离与漏光的底片,只是一点模糊的影子,唯有这欧阳修的《秋声赋》,切情切理,吻合我当时一切的环境,所以以后用之不尽取之不竭,十五六岁到北平,离家更远,“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以后,直到重阳,时时背欧阳子《秋声赋》以自遣。为这份对于秋的敏感,使我以后读诗读词的一段生命上,特别地被那些关于秋的情绪之作品所吸引,因此也更互为因果的养成了我的秋的敏感。
北平的秋是极短的,因为其短,所以变化特别明显;当我第一年一个人住在会馆时,院中的一株大桃树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记得头一晚我临睡时还是满树的叶子,一夜秋风,早晨起来一看,所有树叶都被秋掠尽了。秋以后它就以一个枯干过冬,春到时只要有一阵雨,满树都是花,花谢的时候,叶子就慢慢抽齐补足,于是长长的夏天是丰盛的绿叶,又预备那秋到时的秋风来劫掠了。第二年秋风起时,那一夜我一个人煮了一壶咖啡,全夜不睡地守着它,隔一两个钟头我开门到院中去看看,这情景实在太残酷了,像是冥顽的暴力恣意残杀无抵抗的妇孺,像是人间的地震,监狱的火灾,没有幸免,没有逃避,一阵风声一次崩裂,于是满地都是瓦砾了。我看它树干一点一点地光起来,地上的落叶一层一层地厚起来,感到真是欧阳修所谓“杀”季了!我没有法子安慰自己。一到天亮,我就搬到朋友家去。其实搬到朋友家有什么用,北平到处都是一样,除了中山公园松树以外,北海中南海早是满地扫不胜扫的落叶了。
我到鲁文的时候也正是秋季,今年的鲁文据说天特别冷得早,天天秋风秋雨,我的衣服没有运到,肉体的寒冷也倍加了心境的凄凉,外加饭馆的饭菜生冷,居处没有开水,以致更显得秋景的萧杀了。
在这样的秋境中,像我这样初出国的人自然都容易起乡思的,更何况对于秋有变态的敏感的人呢?
还有是,秋天是我脱发的时节。而我的窗外对街是一座满墙沿着碧藤的洋房,每天早起开窗,看见它一天天薄起来,慢慢露出墙壁,深感是一个凄切的对照。同时从我寓所到我学法文的教员家,又要走五分钟的树林,这段树林的路上,落叶似乎不常扫的,我在那里学法文几天工夫,我每天觉得脚下的落叶一天天厚起来。这情景真令我日日夜夜关念到北平的树木:会馆的碧桃,三海的柳,南长街的槐,什刹海后门的枣树,以及三百株花园的丛林;令人关念到故乡牛车旁的柏树,小学校墙外的梧桐,院中的芭蕉,关念到兆丰公园的灌木;于是所有国内南北的亲友人事与国事都想念起来了!这是秋,是秋天的心,是几万里外秋天的心呀!
巴黎,一九六年十一月十日夜十二时
(有删改)
文本二: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节选自郁达夫《故都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