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周立波
村里组织互助组时,刘雨生是组长之一。那时候,唤人开个会,都很困难,他要挨门挨户去劝说,好像讨账。他的堂客张桂贞是个只图享福的,小巧精致的女子,看见丈夫当了互助组组长,时常误工,就绞着他吵,要他丢开这个背时壳。他自己心里对互助合作,也有点犹豫。互助组到底好不好?他还没有想清楚。
如今,上级忽然派个邓秀梅来了,说是要办社。他心里想,组还没搞好,怎么办社呢?不积极吧,怕挨批评,说他不像个党员,而且自己心里也不安;要是积极呢,又怕选为社主任,会更耽误工夫,张桂贞会吵得更加厉害,说不定还会闹翻。想起这些,想起他的相当标致的堂客会要离开他,他不由得心灰意冷,打算缩脚了。
“你是共产党员吗?”他的心里有个严厉的声音,责问自己,“入党时节的宣誓,你忘记了吗?”
开支部会时,听了邓秀梅的报告,刘雨生回到家里,困在床上,睁开眼睛,翻来覆去,想了一通宵。一直到早晨,他的主意才打定。他想清了:“不能落后,只许争先。不能在群众跟前丢党的脸。家庭会散板,也顾不得了。”
从那以后,他一心一意,参与了合作化运动。张桂贞看他全然不问家里的冷暖,时常整天不落屋,柴不砍,水也不挑了,只想发躁气,跟他吵闹。开这群众会的头一天晚上,刘雨生回家,发现灶上锅里,既没有菜,也没有饭,张桂贞本意是要激起他吵的,但他也没有做声,拿灯照照,看见米桶是空的,就忍饥挨饿,吹熄灯睡了。张桂贞翻了一个身,满含怨意地说道:
“你呀,哼,心上还有家?”
第二天,也就是开这会的同一天的上半日,张桂贞从床上起来,招呼孩子穿好衣服,牵着他走到邻舍家,借了三升米,回来煮了,又炒了一碗韭菜拌鸡蛋,一碗擦菜子,侍候刘雨生和他的孩子,吃了早饭。刘雨生心里有一点诧异:“她今天为什么这样好了,不声不响地,还炒一碗蛋?”洗好碗筷,张桂贞露出有话要说,不好启齿的样子,隔了一阵才说:
“今天是我妈妈的阴生,我要回家去看看。”
“阴生何必回去呢?人又不在了。”刘雨生抬起眼睛,看着她,本本真真地说道。
“不,我要回去,”张桂贞凄怆地说,低下脑壳,扯起抹胸子的边边,擦擦眼睛,又说:“我要抱住老人家的灵牌子,告诉老人家,她女儿的命好苦啊……”她泣不成声。
刘雨生晓得她回家的意思了,竭力地忍住眼泪。他晓得,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除非他退坡。对于他这样的共产党员,退坡是办不到的。隔了一阵,他问:
“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孩子我先带回去。”
虽说眼看要遭遇不幸,他喜欢的儿子要遭到他们的婚变的影响,但刘雨生还是忍着心痛,出席和主持了晚上的会议,只不过眼睛里含着沉郁凄楚的神色。
讨论办社时,符贱庚站起身来说:
“据我看,这社是办不好的。”
“何以见得呢?”邓秀梅偏起脑壳问。
“一娘生九子,九子连娘十条心,如今要把几十户人家绞到一起,不吵场合,不打破脑壳,找我的来回。”
“我们有领导。”陈大春说,用劲按住心头的激动。
“你这领导,我见识过了。你办的那个什么社,到哪里去了?”符癞子冷笑着说,看了秋丝瓜一眼,后者躲在灯光暗淡的地方,低着头抽烟,装作不理会他的样子。秋丝瓜是刘雨生大舅子张桂秋的小名,不喜欢刘雨生。
“如今不同了,领导加强了,大家的思想也跟往昔两样了。”刘雨生插进来说明。
“你说搞得好,打死我也不相信。请问刘组长,你这一组搞好了没有?还不是天天扯皮,连你组长自己的家里也闹翻了,如今你堂客到哪里去了?”
陈大春接过来说:
“你为什么要提起人家的私事?”
“好吧,不提私事,就讲公事。”符癞子流流赖赖地说,“我看既然明明晓得搞不好,小组也散场算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去,组长你也免得操心了。要这样莽莽撞撞,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们大家的炉罐锅火尽都提到一起来,有朝一日,烂了场合,没得饭吃,你们有堂客好卖,我呢,对不起,还没得这一笔本钱,组长,你的本钱也丢了。”“符贱庚,你这个家伙,这是人讲的话么?”陈大春憋一肚子的气,再也忍不住。
“我又没讲你,你争什么气?啊,你也和我一样,还是打单身,没得办社的老本。”符贱庚嬉皮笑脸地说着。
“你再讲混账的话,老子打死你。”陈大春鼓起眼睛,右手捏个大拳头,往桌子上一摆。
刘雨生看见吵得这样子,早把私人心上的事情完全丢开了,他沉静地,但也蛮有斤两地说道:
“你们都不怕丢丑?都是互助组员,先进分子,这算什么先进呀?吵场合也叫先进吗?”
有人笑了。陈大春的忿怒也逐渐平息,他的火气容易上来,也不难熄灭。他坐下来了。符癞子一边吵,一边拿眼睛瞅着门边,随时随刻,准备逃跑。如今,他多骂了一句粗话子,占了便宜,也坐下来了。
(节选自周立波长篇小说《山乡巨变》,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