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近几年,我一边造房子一边教书,我对弟子们常说的有三句话:“在作为一个建筑师之前,我首先是一个文人。”“不要先想什么是重要的事情,而是先想什么是有情趣的事情,并身体力行地去做。”“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
造园,一向是传统中国文人的事。关于造园,近两年我常从元代画家倪瓒的《容膝斋图》讲起,那是一张典型山水画,上段远山,一片寒林,中段池水,倪氏总是留白的,近处几棵老树,树下有亭,极简的四根柱子,很细,几乎没有什么重量,顶为茅草。这也是典型的中国园林格局,若视画的边界为围墙,近处亭榭,居中为池,池前似石似树。但我谈的不是这个,我谈态度。《容膝斋图》的意思,就是如果人可以生活在如画界内的场景中,画家宁可让房子小到只能放下自己的膝盖。如果说,造房子,就是造一个小世界,那么我以为,这张画边界内的全部东西,就是园林这种建筑学的全部内容,而不是像西人的观点那样,造了房子,再配以所谓景观。换句话,建造一个世界,首先取决于人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在那幅画中,人居的房子上的比倒是不大的,在中国传统文人的建筑学里,有比造房子更重要的事情。
面对世界的态度比掌握知识的多少更重要。这让我又想起童寯先生,我最记得住的是先生的一段话:今天的建筑师不堪胜任园林这一诗意的建造,因为与情趣相比,建造技术要次要得多。
“情趣”,如此轻飘的一个词,却能造就真正的文化差别。对中国文人而言,“情趣”因师法自然而起,“自然”显现着比人间社会更高的价值。人要以各种方式努力修习才可能接近“自然”的要求,并因程度差别而分出“人格”。园林作为文人直接参与建造的生活世界,以某种哲学标准体现着中国人面对世界的态度。而文人在这里起的作用,不仅是参与,更在于批判。在我看来,文征明为拙政园做的那一组图,至今仍镇刻在园内长麻墙上,与拙政园的壮大宽阔,屋宇错杂精致相比,文征明笔下的拙政园只是些朴野的竹篱,茅舍,就是对拙政园文雅的批判。事实上,在中国园林的兴造史上,这种文士的批判从来就没有中断过,正是这种批判,延续着这个传统的健康生命。
造园代表了一种和我们今天所热习的建筑学完全不同的一种建筑学,是特别本土,也是特别精神性的一种建筑活动。在这个文化方向逃失的年代,不确定的东西最难把握。造园的艰难之处就在于它是活的。童寯先生 1937年写道,他去访风,所绘平面图,并非精确测量,不过约略尺寸,盖园林排挡,不拘法式,全重主观。而富有生机弹性,非必衡以绳墨。造园所代表的这种不拘泥绳墨的活的文化,是要靠人,靠学养,实验和识悟来传的。某种意义上,人在园在,人亡园废。园在我心里,不只是指文人园,更是指今日中国人的家园景象。主张讨论造园,就是在寻找返回家园之路,重建文化自信与本土的价值判断,以我们这代人的学养,多少有点勉力为之,但这种安静而需坚持不懈的事,一定要有人去做,人会因造园而被重新打造的。
(摘编自王澍《造园与造人》,有删改)
材料二:
清末顾云于同治八年(1869年)所著《盋山志》说,江宁随园是“天下所称名园者也”。随园乃清初袁枚所经营。袁枚,字子才,号简斋。袁枚在江宁县任内,购得南京隋织造园,加以改建。他在所著《随园记》中,说“康熙时,织造隋公,当小仓山之北巅构堂皇,缭垣牖,……号曰隋园,因其姓也。后三十年,余宰江宁,园倾且颓弛,其室为酒肆……问其值,曰三百金。购以月俸……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或扶而起之,或挤而止之,皆随其丰杀繁瘠,就势取景而莫之天阏者,故仍名曰随园,同其音,异其义”。随园由乾隆十四年(1749年)开始经营。园居第四年,子才在《随园后记》中说,锄除恶草,修剪枝条,顺乎我的心意去做,不会有人妨碍我,哪像我往时仰上级衙门鼻息,等待大官作决定啊?子才绝意仕进,聚书论文,就从此开始。
园中四时皆花,益以虫鸟之音、雨雪之景,因之游人不断,盛时年游人量达十余万,以致户限为穿,每年更易一二次。从来私人园墅,或扃钥为常,或闭门不纳,似子才之与人共之,是极少数开明园主的可取作风。随园土木建筑工程主要出自梓人龙武台之手。龙死无家,葬于园侧。
随园本子才终年所寓,园宅兼具,生产菜蔬,又有水田,鱼米足以自给,合田园庐墓为一整体,总面积达百亩左右。由于不屑仰承上官鼻息,看破宦场虚伪谄媚,毅然隐退,诗酒宾客中,园居50年,广收女弟子多至30余人,破除封建束缚,开风气之先,甘冒流俗非议,可谓为一富有反抗精神的人物。
子才自命达观,临终语二子说“身后随园得保三十年,于愿已足”。《随园诗话》作者伍舒坤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访随园,时距子才殁后22年,园已沦为茶肆。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履园丛话》著者钱泳访游随园,园已荒圮。咸丰三年(1853年),当清军围攻天京时,随园无人照管,日就倾圮,距子才殁后56年,即建园后104年,殆非子才始料所及。
(摘编自童寯《随园考》,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