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雪 歌
那守箴
重甸甸、毛茸茸的雪团互相拥挤着、碰撞着、粘连着、分裂着,从阴沉而莫测高深的天上翻动着落下来,天地间一片迷蒙。
这是雪的世界,生命消失了。贺兰山在哪里?黄河——在哪里?
这支队伍下井了,顺着三百米斜井的人行道往下走着,井筒里的冷风掀动着他们的各色衣衫。
领头的当然是老丘,这是毫无疑义的。就凭他与众不同的胶壳帽,就凭他全矿唯一的一双红靴子,谁能不承认他的老资格,谁敢不承认他的老资格!这个五十三岁的山东大汉,光井下工龄就有四十二年。这还不说,他身上的“零件”全都齐整,没叫窑神爷咬去一样,这才叫厉害哪!这才令人佩服哪!
他们行进着,一道道光柱闪射着,一件件衣衫飘拂着。
在难忘的1960年,在风狂雪猛的宁夏川上,在黄河边一个新建的新型矿井里,行进着这支沉默的队伍,像一条流动的黑河。他们将与别的黑河汇集在井底,变成一阵阵汹涌的激浪,化进那无边无涯的煤海。
丘队长停住了脚,到地方了。在大巷出煤口溜子头旁边,蹲着打眼工徐垫路。他谁也不看,冷静而傲慢。
徐垫路是河北人,四代单传,爷爷怕他不能传下香火,给他取名垫路,意思是这孩子不稀罕,据以消灾祛病。垫路长成人,果然虎背熊腰、臂力过人,他种过地,当过兵,又下了井,去年支援新区来到贺兰山下。论技术,他仅次于队长;论政治,他是队里唯一的党员,就因为老丘压他一头,所以眼下不得志。虽说领着几个大工打眼放炮是采煤队的关键活,可到底不算个领导。徐垫路对矿上的人事安排是不满意的。
老丘和老徐的关系总是凉凉的。
“放完炮啦?”
“嗯。”老徐爱搭不理的。
“情况咋样?”
“掌子面电溜子压了。”
“开不动吗?”
“……这还用问吗?”
“顶板呢?”
“上顺槽口有点来劲。”
这时间,小电工和工作面电溜子司机早从老徐身边挤了过去,登上上山溜子。他们要赶快检查机械,就要出渣了。
人们挤挤拥拥地站着,等队长发话。
老丘咳嗽了一声:“常大年,邵文斌,在大巷装车,其余的都上!”
从上山经顺槽到工作面,要三部电溜子垂直搭接才能把煤运送到大巷装车。小电工正在工作面电溜子机头旁边忙乱着。他和司机丁自立正把电动机、减速机和传动链条从煤堆里扒出来。从这往上看去,顺着三十度倾斜底板起伏着松软的煤堆,因为刚放完炮,煤堆顶部离顶板只有二三尺高。和工作面一样长的七八十米溜槽完全淹没在高高低低的煤丘中。
丘队长走过来时,小电工愁眉不展地叫了他一声,老丘不高兴地问:“咋了?”
“开不动。叫人把溜槽上的煤往外扒点!”
老丘轻蔑地斜了一眼:“什么开不动!”说着,抬起大脚,一脚将开关把手踩了下去。
电动机痛苦地呻吟起来,叫人听了心里难过,就像一头瘦弱的牲口要拉动一大车粮食。嗡嗡了一气,根本带不动长长溜槽上如山的煤堆。
在残酷的驱使下,电动机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它声嘶力竭地吼着,居然慢慢地把那沉重的负荷带动了。它一阵一阵发着狠,宣泄着不满,艰难地达到了预定的转数。
“下货—-!”随着老丘刚愎而宏亮的喊声,顺槽和上山溜子都开动起来,几十把大锹在工作面上下翻飞,几十条汉子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在忽高忽低的矿灯光柱的闪动中,依稀看得见工作面上一字儿排开的采煤工。他们把两腿有力地岔开,把大锹深深插进煤丘之中,然后用胸腹顶,用大腿拱,用全身的力气把大锹推向电溜子。好样的采煤工一锹能攉出近半吨煤,力气不济的也攉得二三百斤。工作面电溜子这时哪看得清形状,只见一条乌龙从煤丘边爬下去,爬下去,发出沉重的“嘶嘶”的响声
煤像瀑布,从溜子头上倾泻而下。低而窄的溜子槽早已容不下这奔涌的煤流,煤炭从溜槽两边高高地溢出去,像海潮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淹没了电机。小电工和丁自立拼命挥动手中的短锹,把埋没电机的煤炭飞速扒开。煤渣在电机风扇里“嗄嗄”直响,电机的热度不断上升。快扒!不要说什么,顾不上说什么,也想不起说什么,人的转数能和电机一样才好呢。
大块煤滚动着,互相挤压着,随煤流倾泻到顺槽溜子上,又被顺槽溜子送到上山溜子上,然后“咣当”一声,从上山溜子头掉到下面的空车里。瞧,装车的并不轻快,“咣!”空车把重车顶走了,两车之间“呼拉拉”洒下一大片煤。赶紧划拉开,快点!“咣!”空车又把重车顶走了,快点,干什么吃的!“咣”“咣!”……
(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