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小说每每被视为史余、史补而受轻视,大方之家每不屑道及。“戊戌变法”前后,一些较早接触域外文学文化的知识分子,基于小说可以化民成俗的认识,开始译介欧美及日本的小说,并充分肯定小说的社会价值和教化功用。梁启超首倡“小说界革命”,他肯定了小说的“载道”功用,以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者,适应了晚清维新派改良群治的愿望。兼之借助日渐兴盛的报纸刊物等快捷面广的传播媒介,动摇和瓦解了以往歧视小说的正统文学观,使得小说的译印和创作风起云涌。这就改变了中国文学场域的格局,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语境。
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一些有新思想、用新方法的学人开始以空前的热情对古代小说开展学术研究。1918年3月15日,胡适首先在北大文科研究所作了《论短篇小说》的演讲,讲稿修改后发于《新青年》。该文虽只 6000余字,却昭示了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研究的系统性。不过让胡适付出更大热情的是中国章回小说的考证研究。1920年8月,上海亚东图书馆推出汪原放标点版的《水浒传》,胡适撰写的《水浒传考证》置于卷首作为前言。此后8年中,胡适先后为《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章回小说撰写了20余篇考证及序跋文章。
在胡适的系列考证中,影响最大的首推1921年5月置于亚东版《红楼梦》卷首的《〈红楼梦〉考证》。 《红楼梦》对中国古代社会文化的影响,可能难以与流播久远的世代累积型经典小说《三国演义》 《水浒传》相比,但因其精神内涵丰富,艺术表现高妙,题材与格调更适合文人读者的口味,所以程甲本问世后,它便受到读书人阶层的群体青睐。
中国的读书传统一向是文史不分家,读者习惯以史家笔法来阅读小说中的人和事。《金瓶梅》问世之初,即有诸多有关本事的传闻,《红楼梦》问世之后更是如此,因其开卷第一回写出甄士隐、贾雨村两个有符号意味的人物,脂批道是“真事隐”去、“假语存”焉,导致不少读者以“微言大义”的方式揣测《红楼梦》究竟隐去了什么本事,因此便有了“和珅家事”“张侯家事”等各种说法。最初它们不过是民间茶余的传闻、 文人酒后的谈资,直至1914年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后又附《红楼梦》以刊行,“索隐”旗帜由此高张。1916年蔡元培发表《石头记索隐》,次年又以单行本行世,将“索隐”往前又推进了一步。蔡元培是一位翰林出生的宿儒,有过留学德国的经历,曾是民国首任教育总长,1917年1月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在当时教育界、文化界威望颇高,胡适亦以“领袖”称之。以蔡元培这样的身份、声望,论述《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赋予它以重大的内容,就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它的价值和影响。
“隐”本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写作策略,也是传统史学与文学的一个重要的美学原则。无论是孔子的春秋笔法,还是屈骚的香草美人,都有“隐”的成分在。 因此《文心雕龙》专设“隐秀”一篇,与“比兴” “夸饰”等并举,以“文外之重旨”来解释“隐”的内涵。 有文本之“隐”,也就有研究之索“隐”。 “索隐”由此自然成为中国传统学术之于文本的一种解读方式。“隐”是作者层面的写作手段, “索隐”是读者层面的思维方式和解读途径。即此而言,《红楼梦》索隐派试图从小说文本表面的字里行间演绎、求索出文本背后的微言大义,实际上是沿袭了传统学术的解经思维。既然作者说“真事隐去”,那就一定有隐去的历史真相,索隐派孜孜以求的,就是要将这真相找出来,以使自己的阅读与接受符合传统学术的解经轨道。 然而胡适的考证,却完全改变了这样的思维方式。
胡适对古代小说的考证,采用了两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对《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世代累积型小说采用历史演进法,主要考察小说的历史演进情况;二是对《儒林外史》《红楼梦》这类个人创作的小说,则侧重考证其作者与版本。在20多篇古代小说考证及序跋文章中,胡适在很大程度上厘清了诸多作品的成书过程、版本之间的关系,考证了不少古代小说作者的生平事迹,大多数工作是开创性的。他对《红楼梦》的考证用力最勤,成就最高,影响也最大。
胡适《红楼梦考证》首先向索隐派提出批评。对早期所谓的“纳兰家世说”和王梦阮、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胡适用考证历史事实的方法予以批驳;对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则用“猜笨谜”的措辞指破它的牵强附会。 《红楼梦考证》后一部分是对著者和本子的考证。他根据顾颉刚、俞平伯寻求出的文献,勾稽出与作者相关的六条结论,前五条关涉曹雪芹生平与家世,最后一条提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认为甄贾两宝玉是曹雪芹自己的影子,甄贾两府是当日曹家的影子。关于本子,胡适认为程高 120回本的后40回是乾隆六十年(1795) 高鹗在中进士之前补作的,这就是著名的“高续”说。 胡适《红楼梦考证》的面世及其随后发生的与蔡元培之间的论战,在当时引起极大的轰动,一则是因为在一定程度上借助了蔡元培的身份背景,二则是因为胡适之说是附亚东版的《红楼梦》小说刊行的,小说读者面有多大,胡适观点的受众范围就有多大。虽然胡适的考证成果并未完全终结索隐派,但蔡胡论战确实是以胡适的胜利而告终。这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归功于亚东版《红楼梦》的大行于世。
胡适对古代小说的系列考证工作最重要的学术意义,是在当时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中,促使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他在晚年曾这样评价: “这种工作是给予这些小说名著现代学术荣誉的方式;认定它们也是一项学术研究的主题,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 ”胡适的考证将长期受到贬抑、轻视的小说提高到与经学、史学等传统的“学术研究的主题”平等的地位,不仅实现了学术研究对象和范围的突破,而且更重要的是借助新标点分段的亚东版古代小说席卷全国的运势,使考证的学术理念和全新的阅读方法渗入世人之心,改变了传统学术研究的重心,大大推进了中国学术的现代转型。
(摘编自俞晓红《胡适与<红楼梦>百年阅读》)
①夜缒而出,见秦伯。 (节选自《烛之武退秦师》)
②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节选自《离骚》)
③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节选自《林黛玉进贾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