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 谋 犯
契诃夫
法院审讯官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矮小、消瘦异常的庄稼汉。他穿着花粗布衬衫和打补丁的裤子,那张鬓须浓重、布满麻点的脸,以及藏在牵拉的浓眉里、让人不易看清的眼睛,露出阴沉而冷漠的表情。
“丹尼斯 ·格里戈里耶夫!"审讯官开始说,“你走近一点,回答我的问题。本月七日,也就是七月七日,铁路看守人伊凡 ·谢苗诺夫 · 阿金福夫沿线巡查时,在一百四十一公里处,撞见你正在拧铁轨上固定枕木的螺丝帽。瞧,这就是螺丝帽 ……他把你同这颗螺丝帽一齐扣下了。是这样吗?"
“啥?”
“事情是像阿金福夫说的那样吗?”
“没错,是这样。”
“好。那你为什么要拧螺丝帽?”
“啥?”
“你别‘啥啥啥’的,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拧螺丝帽?”
“要是用不着,俺才不去拧它哩。”丹尼斯斜眼望着天花板,声音嘶哑地说。
“那你要这螺丝帽做什么用?”
“螺丝帽吗?俺们拿它做坠子 … … ”
“俺们是谁?”
“俺们,老百姓呗……也就是克利莫夫斯克的庄稼人。”
"听着,老乡,你别跟我装糊涂,说正经的!用不着撒谎,扯什么坠子不坠子的!"
“俺一辈子没有撒过谎,这会儿说俺瞎扯…… ”丹尼斯眨巴着眼睛,嘟哝着,“再说,老爷,没有坠子能行吗?你若把鱼饵或是蚯蚓装到钓钩上,不加上个坠子,难道它能沉到水底?还说俺瞎扯哩……"
丹尼斯冷笑道:“鱼饵这东西,若是浮在水面上,能顶什么用!鲈鱼,梭鱼,江鳕,向来往深水里钻。鱼饵若漂在水上那只有赤梢鱼才来咬钩,再说那种事也少见 ……俺们那条河就没有赤梢鱼……这种鱼喜欢大河大水。"
“你跟我大讲赤梢鱼干什么?”
“啥?这可是您自己问的呀!俺们那儿,连地主老爷们也都这么钓鱼的。最不懂事的娃娃 没有坠子也不去钓鱼。当然啦,也有一种人啥也不懂,嘿,没有坠子也去钓鱼。傻瓜蛋可不管章 法不章法 …… ”
“那么你是说,你拧下这颗螺丝帽是为了拿它做坠子的?”
“不为这个又为啥!”
“可是,你要做坠子尽可以拿铅块,子弹壳……或者钉子什么的…… ”
“铅块在大路上可找不着,得花钱去买。说到钉子,那不管用。螺丝帽这东西最好不过了 ……又重,还有个小洞。”
“你装什么糊涂!难道你不明白,笨脑瓜,拧摔螺丝帽会造成什么后果?要不是看守人及时 发现,火车就要出轨,许多人就会丧命!你就成了杀人凶手!"
“上帝保佑,可千万别出这种事,老爷!干啥要去害人?难道俺们不信教,或是什么坏人? 谢天谢地,好老爷,别说俺一辈子没害死过一个人,就连这种念头也没有转过……求圣母娘娘保佑,饶恕……瞧您说的,老爷!"
“那么依你看,火车是怎么出事的?告诉你:你拧下两三颗螺丝帽,火车就要翻身!”
丹尼斯嘿嘿冷笑,咪起眼睛,瞧着审讯官。
“得了吧!这些年来,俺们村的人拧下的螺丝帽不少,上帝保佑,可从来也没见翻车,这会儿 说什么出事,害人……我若把铁轨搬了去,或是,比方说吧,扛一根大木头横在铁路上,噢,那样 的话,火车倒兴许要出轨,可是 ……呸!不就是少一颗螺丝帽吗!"
“你要明白:那些螺丝帽是用来固定铁轨和枕木的。”
“这个俺们也懂 ……俺们又不是把所有的螺丝帽都拧下 ……还留着许多呢 ……俺们办事也不是不动脑筋 ……俺们也懂 …… "
“去年这地方有一列火车出轨了,”审讯官说,“现在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 ”
"您说啥?"
“我是说,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去年有一列火车出轨 ……我弄明白了!”
“您念过书,所以才明白事理 …… 您刚才评判了一大通,是怎么回事,可那个看守人也是庄稼汉,就知道一把揪住俺的后脖领,拖着俺就走 ……你先说出个理来,再拖人也不迟呀!俗话说 得好,庄稼人有庄稼人的道理 …… "
“搜你家的时候,又搜出另外一颗螺丝帽 ……那颗螺丝帽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拧下的?”
“您是说小红箱子底下的那一颗吧?”
“我可不知道它放在哪儿,只知道又搜出一颗。你什么时候拧下的?”
“俺可没拧,那是伊格纳什卡给我的,他么,就是独眼龙伊凡的儿子。俺说的是压在小箱子底下的那一颗,至于院子里雪橇上的那一颗是俺同米特罗凡一块儿拧的。”
“哪个米特罗凡?”
“就是米特罗凡 ·彼得罗夫呗……难道没听说过?他在俺们村编大鱼网,卖给老爷们。他
需要很多这种螺丝帽。编一张网,估摸着也得十来颗…… "
“你听着……刑法第一千零八十一条规定:凡营意破坏铁路,致使该路上行驶中的运输工具发生危险,且学事者明知该行为的后果将造成不幸——听明白了吗?明知!而你不可能不知道,拧掉螺丝帽——肇事者当判处流放并服苦役。"
“当然,您知道的东西多……俺们是无知无识的人,这个俺们哪能弄懂?”
“你什么都懂!你就会瞎扯,装糊涂!”
随后是沉默。丹尼斯不知所措地倒换着脚站定,啾着蒙上绿绒布的桌子,使劲眨巴眼晴,仿佛他看到的不是身前的绿绒布,而是红太阳。审讯官很快写着什么。
“俺可以走了吧?”沉默半晌后丹尼斯问道。
“不行。我得把你押起来,再送进班房。”
丹尼斯不再眨眼,抬起浓眉,怀疑地望着审讯官。
“怎么要去班房?老爷!俺可没有这个闲工夫,俺得去赶集。伊戈尔欠俺三卢布的腌猪油
钱,俺得去讨回来…… "
“住嘴,别碍事。”
“坐班房……要是真做了坏事,去也行啊,可是…… 活得好好的……犯什么罪啦?俺又没有偷东西,好像也没跟人打过架……您若怀疑俺拖欠税款,老爷,那您千万别信村长的话……您一定得问问常任委员先生……他,那个村长,没有良心…… "
“住嘴!”
“俺也没说啥……"丹尼斯嘟哝着,“村长尽造假账,这个俺敢对天起誓…… ”
审讯官叫道,"把他押下去!"
丹尼斯继续嘟哝,这时两名壮实的士兵押着他走出审讯室,“什么法官!俺东家是将军—— 可惜死了,但愿他升天——要不然他会给你们这些法官厉害瞧瞧……审案子也得有本事,不能胡来 ……”
一八八五年七月二十四日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