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儿时在家塾中读书,最爱夏天的打阵。塾前是一个方形铺石的“天井”,其中有石砌的金鱼潭,周围杂生花草,几个积水的大钉,几盆应时的鲜花,——这是我们的“大花园”。南边的夏天下午,蒸热得厉害,全靠傍晚一阵雷雨,来驱散暑气。黄昏时满天星出,凉风逢院,我常常袒胸跣足和姊嫂兄弟婢仆杂坐在门口 “风头里”,随便谈笑,随便歌唱,算是绝大的快乐。在这样烦溽的时候,对面四丈高白墙上的日影忽然隐息,清朗的天上忽然满布了乌云,①花园里的水缸盆景,也沉静暗淡,仿佛等候什么重大的消息 , 书房里的光线也渐渐减淡。突然一股尖劲的凉风,穿透了重闷的空气,从窗外吹进房来,吹得我们毛骨悚然,满身腻烦的汗,几乎结冰,这感觉又痛快又难过;但我们那时的注意,却不在身体上, 而在这凶兆所预告的大变,我们新学得的什么:洪水泛滥、混沌、天翻地覆、皇天震怒等等字句,立刻在我们小脑子的内库里跳了出来,益发引起孩子们只望烟头起的本性。我们在这阴迷的时刻,往往相顾悍然,索性放开,大噪狂读,②身子也狂摇得连生机都磔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