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中国古典戏曲随着从元代杂剧到明代传奇的发展,以大团圆结尾的固定构成逐渐增多,尤其是进入明万历年间以后,以才子佳人恋爱为题材的作品大量出现,并且形成了必定是才子科举合格得以与佳人团圆的固定模式。据伊维德考证,明代刊印的元代戏曲,大部分都对原戏进行了改编,其中最重要的改编之一,就是把结尾都改成了大团圆。
这种“俗套”的结尾模式在当时就曾受到许多精英文人的批判,戏曲家卓人月说:“今演剧者,必始于穷愁泣别,而终于团圆宴笑。似乎悲极得欢,而欢后更无悲也;死中得生,而生后更无死也,岂不大谬也!”最早将戏曲艺术的团圆结局与中国人的精神气质挂钩的,大概是王国维,他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新文化运动之后的精英知识分子,也普遍认为“团圆的迷信”充分暴露出中国人不敢正视现实、直面矛盾,缺少悲剧意识的国民性弱点,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瞒和骗的文艺”。不过,精英知识分子对大团圆的批判,与其说是出于审美的目的,不如说是出于启蒙的目的。无论是启蒙文学还是革命文学,最重要的是必须确立对社会现状的“不满”主题,唯其不满,才有必要且有可能借助通俗文学形式唤醒民众,以激发其奋起改变其现状。而大团圆故事却被认为是粉饰现实、麻痹斗志的文学,这是有悖于启蒙目的和革命目的的,因此遭到精英知识分子的嘲讽和批判,这一点也不奇怪。
还有一个吊诡的现象,往往越是生活富足的精英阶层,越是嫌腻大团圆故事;越是贫苦的下层百姓,越是热衷大团圆故事。从文学鉴赏的角度看,越是理性的知识群体,越倾向于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越是感性的口头文学爱好者,越倾向于非现实的幻想故事。民间故事和乡村演剧都是幻想色彩浓郁的通俗文化形式,甚至有学者认为,民间故事是刻意与社会现实保持着陌生化的距离。弗洛伊德也说:“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它们是真实的,就不能给人带来娱乐,在虚构的剧作中却能够带来娱乐。”
由此可见,精英知识分子的现实主义标准与民间文学非现实的幻想性之间,本身就是相互垂直的两套体系,当你用了这一套体系的标准去衡量另一套体系的时候,就只能得出“无价值”的结论。越是太平时期,市民社会越发达,文化市场的力量越大,市场需求就越倾向于大团圆故事。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他们需要在平淡的生活中注入一些幻想的亮色,不仅需要故事,而且需要能满足他们美好愿景的好结局的故事。所以说,“对于戏曲中的‘大团圆’,尽管鲁迅等新文艺人士深恶痛绝、屡加痛斥,却始终无法动摇其民间根基”。
问题是,我们在多年的文化学习中,逐渐习得了这些文化精英的启蒙判断,认定了大团圆结局与所谓“民族心理”之间的表里关系,普遍将大团圆故事模式误作中国特产,以为对大团圆的追求“反映了整个民族和社会群体的文化心态和民族心理”。
(摘编自施爱东《故事法则》)
材料二
易卜生是近代现实主义戏剧的奠基人。在易卜生之前,欧洲各国剧坛上流行的是浪漫主义佳构剧。佳构剧是为职业剧团在大剧场进行商业演出而编写的作品,具有很强的娱乐性,多为轻喜剧或闹剧。佳构剧最大的特点是善于编织情节,因而发展了戏剧的结构艺术,不足之处是对社会人生的认识肤浅。佳构剧的人物是类型化的,为情节服务。而“有生命力的剧本和没有生命力的剧本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是人物支配着情节,而后者是情节支配着人物”。
佳构剧反映了9世纪中后期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念和审美情趣,掩盖了资本主义所带来的社会矛盾和道德危机。用戏剧揭露这些矛盾和危机,最成功的就是易卜生。在《玩偶之家》里,他写了娜拉个性意识的觉醒,撕破了蒙在家庭关系上的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展示了中产阶级的冷酷和自私。也许易卜生笔下的人物还不如契诃夫、奥尼尔写得厚实丰满,但他们都是一些有个性的人,或为伸张个性而斗争的人。有个性才有价值。易卜生重新确立了个性在戏剧创作中的核心地位,为现实主义戏剧奠定了坚实的价值基础。
在审美上,易卜生一反佳构剧向壁虚构的创作方法,确立了从经验出发、从生活出发、从人物出发的审美方式。他认为,创作必须从观察和体验出发,写亲眼所见的、精神上经历过的东西。“现代文学的秘密正在于这种经历过的经验。”从经验出发,使易卜生发现了佳构剧作家看不到或不愿正视的各种家庭和社会问题。他的作品大大激怒了欧美各国的中产阶级观众,各种诽谤、设骂、攻击、威胁接踵而至,有的说作家不道德,有的说作品不真实,艺术上一无是处,以至于英、美、法国的商业剧院长期不敢上演其中的某些作品。即使上演,也被篡改得一塌糊涂。《玩偶之家》“在德国演出时,易卜生被迫写了一个所谓‘大团圆的结尾’,以免别人不经他同意就加以随意改写,这一结局便是娜拉既想离开丈夫又舍不得孩子,结果弄得心力交瘁,最后猛然倒在了地上”,这种情形让人不由得想起1830年雨果《欧那尼》上演时,发生在法兰西大剧院的那场冲突。不过那次斗争的双方是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这次却变成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
(摘编自董健等《戏剧艺术十五讲》)